存玉阁中只有寥寥几人,陆景渊一边静坐饮茶,一边将程云锦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地过了一遍,半点也没留在心里。毕竟这种话他在谢淳那儿已经听过太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居然就为这种事跑这一趟,实在有负姐姐期望。”程云锦如何看不出他压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眉目间鲜有地聚起怒火。
“那不过是姨母的期望罢了,母后所求的,不过一个平安喜乐。”
这是程云岚难产到奄奄一息时让桃叶带出的唯一遗言,只有那么寥寥一句而已:唯愿吾儿一生……平安喜乐。那是年幼的陆景渊第一次感受到些许母爱,但即使那话语中带有深沉的爱意,长久的忽视与孤独却早已让他不会再为此心动。
“姨母只需将信交出来即可,其余琐事我无意追究,姨母仍可搬至永宁宫颐养天年。”
没错,当年他与谢樽丢失的信件是程云锦派人截下的,她对此事愤怒至极,几乎没想过遮掩,因此陆景渊知晓丢信后只花了两三日的时间便查出了信的去向。但那时的程云锦除了截信之外再无任何动作,他亦不可能只因为这种事便对程云锦动手,这事也就暂时不了了之了。
但到了后来,沉默已久的程云锦一出手便不留半点余地,彻底挑战了他的底线。
当年谢樽出使北境一事,看似由陆擎洲和赵泽风主导,实际却是程云锦一手策划出的的好计。对她而言,这计既可除掉谢樽,又可促使谢淳与他统一战线,甚至还能让他不得不对陆擎洲出手,着实是一石三鸟,令人忍不由拍案叫绝。
此事陆景渊毫不意外,他本就奇怪过陆擎洲和赵泽风怎会想出这等计谋,实在和他们平日里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颐养天年?”程云锦声音沙哑,话语中尽是讽刺与轻蔑,“若这世间无事可做,我便不会再留。”
说罢,程云锦又紧攥着雕花扶手微微坐直,目光越发沉冷:“先前我与景昭说,我程云锦今生只后悔过一件事,但我却错了。”
“当年我就不该将谢樽送到你身边,让你们纠缠至今。”程云锦狭长的眉目冷硬如霜,不怒自威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压来,却未在陆景渊心中荡起一丝涟漪。
“说起此事,我还从未好好感谢过姨母。”当年若非程云锦雪中点拨,年幼懵懂的谢樽便不知要何时才能一步踏出阴霾,何时才能与他相遇。
瓷杯在脚边炸开,碎裂的白瓷如浪花般飞溅开来,落在了陆景渊衣角,他神色平静,目光却已然阴沉下去,他抬手让身后的薛寒把刀收回去,语调轻缓地说道:“先前在殿上我便说过,比起父皇母后,我其实更像姨母。”
“所以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我知晓姨母心中不会善罢甘休,但若是敢再次付诸实践,我便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你的命。”
程云锦看着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少年流离的太子已经彻底长成,脱离了她的掌控,或许早已如此,只是他向来深谙藏锋隐智之道,几乎无人可以看穿。
“好,好。”程云锦靠回椅背上,低垂的睫羽遮住了眸光,“北境没能杀了他,陆印也杀不了他,我也无力再管,但你已登基为帝,子嗣……”
“太后。”只这带着警告的一句,便瞬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
“信件已毁,我拿不出来,想必你也不缺那几封。”程云锦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心头似有千斤重,“说些别的吧。”
“完颜昼已然南渡,你却要把萧云楼派去冀州……”
“姨母困居深宫却依然手眼通天。”陆景渊轻轻掸去衣角的碎瓷片,起身道,“永宁宫已然收拾出来了,姨母这几日便搬过去吧,”
“永宁宫荣华依旧,只是如今宫中冷清,姨母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说罢,陆景渊便踏着满地碎瓷离开,只留程云锦一人独坐。冷风倒灌而入,阁中烛火摇乱,程云锦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夜之后,栖梧宫很快便被搬了个干净,不论程云岚还是程云锦,在这里留下的痕迹都化作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陆景渊并未亏待程云锦,自她搬入永宁宫后便仆从无数,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只是她依旧和先前一样无法迈出宫门一步。
宫中的变动不过涟漪而已,少有人在意。但前朝的黄金台却几乎汇聚了天下人的目光,皇榜张贴全境后,工匠亦昼夜赶工,不过半月便在渭水畔筑起一座高台。
“王大人……”沈庆庭与王锦玉共乘,垂着头低声问道,“当真要我主你辅吗?我怕我难当重任啊。”
“自然,先前我已与大人讲过个中利害,大人如寻常交游便好。”王锦玉抬头看他,语气里满是无奈,这个沈庆庭性子实在太过温吞,连他也偶尔会有几分着急上火。
王锦玉从前便隐隐听过沈庆庭这个人,此人官运坎坷,嗫喏无能,明明当年是谢淳所荐,却始终上不了台面,只能不温不火地在朝中担个闲职。他本来不信来着,觉得既然是陆景渊点的人,或许会有些旁人未曾察觉的特别之处,但这半月下来却发现沈庆庭还真就如传闻中所言平平无奇。
不过此人风评倒算还不错,虽然他觉得其中多有嘲讽,众人都说这位沈大人温厚愚钝,任谁上门求助他都散财相助,从不论真假,于是混迹官场二十五年,最后权钱一无所有。
“好吧……”沈庆庭叹了口气,半白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寻常交游他倒不怕,但如今皇命在身,这次要是再办砸了,即使陛下不降罪,他也没脸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