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熬了多少个寂静寒夜,费了多少巧妙心思,才能做得。
怕他在外边吃不惯,开春的毛笋水葵,伏天的黍粽莲蓬,金秋的火晶柿子,入冬的腊肉咸鱼……土产信物,每月必至,比朝廷派往边疆巡查的钦差大臣还要准时。
从薛寄素离开后,再没有人对崔泠如此温柔细致,就连他那个严肃苛刻的母亲孟氏,都未曾让他感受过那般温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有过最好的,才知柔情滋味,世间种种,全部黯然失色,再无可眷恋之处。
记得新婚时,她还不满十五,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年纪又这般小,原以为会是个霸道娇气的小丫头。
府里的下人担惊受怕,母亲孟氏早就发话不许新媳妇接掌中馈,妹妹崔滟亦是多有抱怨,怕新嫂子难伺候。
没想到薛寄素年纪虽小,身上却不见一丝任性骄纵,面容依旧稚气未脱,却言语温柔,勤谨从容,即使婆母挑剔,丈夫冷淡,她依旧言笑晏晏,一如往昔。
恍如红烛往幽暗的黑夜里一照,明亮而柔和,照亮他荒芜晦暗的人生,但又不会过于灼热,即使近在咫尺,也不会刺伤他的双眼。
成婚近十载,她从未开口要求过什么,唯一一次开口,大概就是喝下毒酒前的赏花之约。
他连这个小的可怜的请求都没能遵守。
亲手掐灭他人生中唯一一道光亮的,正是崔泠自己。
斯人已逝,薛家覆灭,甚至连国公府的丫鬟、奴仆都没能侥幸逃过。
卫泽那时候远在南吴国的质子府,他怎么会拿到薛寄素的手迹?又是出于什么缘由,非要临摹她的字迹?
看绢帛上用笔清晰,结构严整,绝对不是临时模仿能够写出来的,卫泽肯定下了苦功夫,才能学成这手楷书。
是谁教会他写字的?
崔泠眉头紧锁,种种算计阴谋从脑海中呼啸而过。
高台上一身华贵冕服的少年皇帝,正一脸喜气,温柔地注视着白玉石阶拾级而上的太薇公主。
仿佛是刹那间,天地万物忽然失却颜色,只剩高台上的俊秀少年和华服少女,二人并肩而立,身姿绰约,恍若一对神仙眷侣。
崔泠忽然心念一动,似有所觉,顺着卫泽专注的视线,目光缓缓落在太薇公主的脸上。
先前是浑不在意,但一旦心里起了意头,只需这一眼,他便如失了魂魄一般,呆愣在地。
犹如十多年前掀开平安福寿如意纹红盖头后的那一抹嫣然容色,盛装的新妇,云发丰艳,杏面桃腮,肌肤在灯烛照耀下散发着玉石般的清辉,犹如灿烂朝霞映着琉璃冰雪,艳光照人,让他一直记到如今。
双手微微颤动,圣旨在他手中摇摇欲坠。
靠得最近的几个宫人听到绢帛扯动的窸窣声响,心生疑惑,忍不住偷眼看向崔泠。
崔泠无知无觉,怔怔地看着和薛寄素面容肖似的周瑛华缓步走到琳琅满目的香案前。
卫泽满脸欢喜,大踏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掌。
周瑛华扬眉一笑,手臂微抬,金丝银线织绣着龙凤团纹的锦罗衣袖轻轻滑落,露出一截粉白皓腕,满甲染猩红,十指剥春笋。
卫泽牵住她的手,五指微微用力,紧紧握住。
轰然数声,耳边乍起一阵惊雷,崔泠心底泛起一股汹涌澎湃的激流,一半是烧得鼎沸的滚烫热流,一半是冷如寒冰的森冷凉意,一冷一热,杂糅一处,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直欲喷薄而出。
冰冷的,是恐惧。
滚热的,却是欢喜,虽然这一丝喜意微弱如秋夜中明明灭灭的萤火,却也如萤火般醒目。
薛寄素和整个薛家都死在他的手上,他确实该怕的。被自己的枕边人阴谋算计,她当是恨他入骨,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如果她再世为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
然而恐惧和惊诧只在顷刻之间,翻涌激荡的褪去,涌上来的,分明是一种连崔泠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的欢欣和庆幸!
他踉跄了几步,脚步蹒跚,手中捧着的绢帛似有千斤重,双手无力坠下,圣旨应声跌落。
冯尧吓得面无土色,立刻抢步上前,接住差点掉落在方砖地上的圣旨:“侯爷,您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