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优秀的将领,就需要精准的量力为用,在谨慎与松弛之间达成一个平衡。高仲却不具备这样的素质,他虽然成功料敌先机,严阵以待粉碎了敌军夜袭图谋,但也因此让将士体力造成许多无谓消耗。
甚至包括他自己,此刻两臂都是酸胀难耐,已经不足拉弓。如果将士们能够始终保持充足的体力,就算大营最终同样不守,但眼下最起码还能给敌军造成更大的损伤。
敌军再次汹涌冲来,而晋军大营中气氛则就显得低沉许多。高仲举起手臂,弹了弹弓弦,眸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继而便涩声道:“向我聚结,械营入阵,拆械吧。”
此令一出,周遭俱是寂然,为了避免这些强械落入贼手,一旦营防将近油尽灯枯,拆除破坏器械是守将最为重要的任务。而一旦下达了这个命令,就意味着放弃了晋军最强大的攻杀手段,之后或壮烈肉搏,或引部退走,总之就是最后做一次了结了。
周遭不乏兵长将官,听到高仲这么说,神情俱都黯淡起来,这是主动卸爪拔牙,之后状况如何可想而知。他们纵然心存不甘,但是在看到防线中许多累得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的士卒们,心中也是一片黯然。
“将军,之后……”
有人嘴角嚅嚅,开口问道。
高仲这会儿面色突然一肃,抬起断指的手掌,将疤痕抵在额头,继而便又仿佛有了力量灌入体中,他落手抽出佩剑,作豪迈姿态大笑道:“往年虚言再多,都是无聊,今日老夫发狂,让儿辈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勇烈!”
晋军营地中,防线上的火团次第熄灭,整条战线再次没入黑暗之中。夜幕下防线各处不断传来器械被拆解坍塌的声音,而那些疲惫的营士,也都拖着沉重的身躯聚往将主所在的战区。
“家门独子、老幼在舍者出列!”
高仲身后督营将士们发出这样的吼叫声,顿时整个营地中响起一片沉闷啜泣声。
“收起你们的马尿厌声,待到老子英魂回归诰园,再哭不迟!”
高仲顿足大吼一声,而此时身后水门那里已经响起了噼啪劈凿并杂乱的脚步声,他又怒吼道:“速去速去,回告沈侯,高某此夜壮烈,命争一快!贼徒势大,谨慎围杀!”
行伍之中,并无太多儿女情长,此时再作沾襟姿态,那是在拿各自性命在开玩笑。将近一千名战卒撤出营舍,各自上马,沿途抛撒火种,随着火势蔓延开来,沿着大道冲入黑茫茫的夜色中。
越来越多的胡卒冲入水营中,整个营地中一片嘈杂,高仲站在营地内,还在侧耳倾听何处声响最大,片刻后却突然咧嘴一笑:“老子赴死,何必操切,给他们一份大礼罢!”
说罢,他便挥臂大吼道:“撤,放弃营区,咱们去仓营据守!”
于是战阵中还残留的三千余名将士,俱都跟随高仲,在夜色掩盖下直往后方的仓营而去。
长时间的奔劳,又在水营前被阻杀一通,羯卒们本来还以为上岸后又将发生新一轮的肉搏苦战,却没想到扑了个空,一时间也觉狂喜,当即便有众多上岸的卒众们无顾军令约束,直接冲进晋军的营舍中。
晋军供给丰足,他们早有知悉,此刻攻下碻磝这样一个要塞,自然要大抢特抢一通。不过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胡卒用最快的速度占据住营防要处,将晋军各种设施据为己用,更有一部分戎甲整齐、一看就是精锐军众,则开始在营区中扫荡搜索敌踪,彻底肃清一遍。
如是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虽然集聚在仓营中的晋军将士也被发现了,但敌军并未即刻发起进攻,只是团团围住。这会儿,羯军的统帅才终于靠岸登上码头。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满脸虬髯但眉目间却不乏阴鸷的人,其人正是羯赵平原公、石虎的次子石宣。石宣扶剑而立,听着周遭围聚上来的部将们阿谀吹捧,言是兴国以来,无有如此壮胜。
兴国便是石虎入主襄国之后所改用年号,听到部将们这么说,石宣那虬髯、阴鸷的脸庞上也洋溢着浓厚喜色,这话的确不是捧高,早年他父在南面被打的狼狈北逃之后,到现在为止,在南北对峙当中,羯国一直处于劣势,还没有如此勇夺重要关塞的辉煌大胜。
之后听到搜索营地后乏于所得,同时晋军还据守在仓邸所在,石宣脸上又泛起一丝阴霾,亲自率众直往被团团围住的晋军困师所在,他想了想之后使人喊话道:“晋军将主何人?寡弱之众阻我浩大天军,虽昏聩不知天命,胜在壮气可嘉,出营受缚,可免一死!”
回应他的是几声怒骂:“石季龙是我家中贱婢通畜私生孽种!”
晋军的困师,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如此一句恶毒咒骂,像是呼喊口号一样整齐划一,嘹亮的回荡在这一片天地中、
石宣听到这骂声,顿时怒不可遏,顿足大吼道:“给我杀,一个活口不留!那个南贼将主,我要剥了他的皮肉!”
羯军顿时发动起了攻击,足足万余众将此处团团包围,一路推进。而内中的晋军虽然疲惫之师,但反抗同样猛烈至极。石宣跟随在大军之后压阵徐徐步入,看到满地的泥浆俱是血水浇灌而成,饶是他自己也是一个残暴凶恶之人,仍然惊悸于晋军的顽强。
如此胜机锁定之下,战斗仍然持续到了黎明时分,晋军虽然被分割打散,但却仍然顽强守住七八处仓舍。
黎明时分,对面晋军终于喊话表示愿意投降。石宣原本对此不愿理会,但是之前有部将汇报言是今次损失实在惨重,而且搜营乏甚所得,想必晋军重货还存放在这些仓舍中。
“狗贼途穷,才来受缚?罢了,且留其活口,我要生剥了他的皮送给南贼沈维周做氅衣!”
石宣狞笑着,喝令暂缓进攻,让那些困守的晋军出来投降。而他也在重兵环拥下,缓缓行向晋军那个将主所在仓舍。他在心里小作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暂时收敛凶性,先稍微示之以好,从其口中多多打探出一些碻磝之后的晋军防务安排,以供稍后大军入寇。
厮杀声停止之后,晋军百数人簇拥之内,那个浑身浴血的晋军将主柱剑站在仓舍门口,随着包围的军士散开,石宣与高仲便彼此望见。
看到高仲那浑身染血模样,石宣眸中厉色一闪而逝,远远的正待要使人喊话,突然听到对面晋将大吼道:“晋军禽兽之主,也配驭我晋儿壮士!”
随此一声厉吼,突然其身后仓舍滚滚浓烟冒出。
眼见这一幕,石宣自知是被耍了,不过相对于高仲等残众生死,他更心痛那些即将被焚烧一空的资货,忙不迭怒吼道:“速速杀灭余贼,抢救物货!”
仓邸中虽然也有一些物货,但存量也已经不多,反而是高仲此前让人从碻磝城送来的引火爆燃之物,此前没有在码头处派上用场,此刻都存放在他们死守的这些仓舍中。
七八处大火一起引燃,瞬间便冲出那些仓舍户牍,高仲站立在仓舍门口,眼望着神态狰狞的敌卒们继续向此冲来,可是那些羯卒还没来得及靠近,其人身影却已经被身后蹿出的火舌淹没,那些胡卒受阻于猛烈的热浪,齐齐退下。
“生是壮骨,死是英魂!此去黄泉,必灭世龙亡魂!”
呼号声渐弱,火海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