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太极前殿外的骚乱并未影响到殿中的安静,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殿中原本的宫人们都被驱散一空,如今在殿中除了皇帝之外,只有侍中钟雅并褚翳两人分立御床之前。
皇帝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睡得迷迷糊糊被抓出被窝来换上衮冕,然后便被刘超、钟雅等人簇拥来到前殿。他心中虽然有慌乱,但因为已经经历过这样一次折磨,倒也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惶恐欲死,只是用颤抖的声音问:“侍中,京畿又陷落了吗?这一次打来的是谁?”
听到这话,几人又是羞惭又是无奈,最终还是刘超回答道:“陛下放心,非是逆军,是王师归都!”
“王师归都?是谁回来了?我母后来未?我阿姊来未?我姊夫……”
皇帝听到这回答,神态倒是激动,只是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人无从作答。内外乱成一团,他们也实在不清楚外间究竟是何形势。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皇帝却也振奋得很,那日渐瘦削的脸庞上洋溢着振奋喜色,随着几人行入殿内端正的坐在了御床上。这一次倒没有几个老家伙跟他一起挤坐在一起,然而枯坐良久只听到外间喧哗声时起时落,始终没人入殿。皇帝心中的兴奋渐渐消退,继而便是困意上涌,趴在了御床上又睡过去。
殿中其他几人却不似小皇帝那么心大,哪怕匡术已经表明态度投诚,哪怕沈恪赶来劝慰,然而外间每一次骚乱声起都勾动他们心潮起伏不定,唯恐发生什么恶劣的情况。
一直等到台臣们与殿外匡术的部众对峙起来,局势似乎才有所明朗。殿中这三人由始至终都拱卫在皇帝面前,忠诚倒不容置疑,没有太多私心的考量,尤其是右卫将军刘超,对皇帝更是一意孤忠。早先虽然与沈恪有约定,但其实从内心而言,这三人也是倾向于希望台臣们能够进入殿内来拱卫在皇帝身边。毕竟相对于匡术,那些台臣们在他们看来仍是可信的多。
一直到外间对峙气氛越来越紧张,三人才商定由刘超出面调和,希望能让彼此达成一个妥协。然而那些各具怀抱的台臣们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连刘超都污蔑起来,气得刘超直接拂袖而去。
如今殿中剩下的钟雅和褚翳,对望都是无言,心中不乏有悲愤。那些人肝肠如何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看似群情激涌要入卫皇帝驾前,但其实心里哪有对皇帝本人安危的考虑,不过是希望能抢占一个显重位置而已!
叛乱平定之后,便意味着新一轮的排序,尤其是原本的执政中书令庾亮已经死亡,而庾家如今也是众矢之的,庾怿虽然拥戴皇太后在京口创建行台,但谁心里都清楚,凭其资历威望绝无可能接掌其兄原本的权柄。在这样一个态势下,谁能在平叛中抢占一个有利位置,来日的话语权便会加重几分。
动人心魄者,惟权而已。平庸者欲以进取,显达者欲以更益,能够在这样的态势下尚能保持淡然者,称之一声圣人也不为过。
在钟雅心目中,其实对于沈哲子率军回攻京畿是感到振奋的。一方面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年轻人,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王导为首的青徐侨门再掌局面,废掉两任先帝乃至于故中书庾亮针对时局的努力。因而在外间喧闹到一个极点时,他已经忍不住行至门前,想要出面喝止那些越来越过分的台臣。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亲眼目睹了沈哲子进入台城,迫退一众台臣们的经过,眸中激赏之色越发浓烈。
褚翳也行至殿前看到了这一幕,却有另一番看法:“沈昭武盛气凌人,怕是……”
钟雅闻言后却是一笑:“肃祖临终所厚,自有识人之明,不以常婿而待。未及弱冠,匡难归都,若是半点锋芒都无,那才是真正的大奸!”
这时候,沈哲子已经解下佩剑,昂然行入殿中,待见到站在门内的两位侍中,肃容为礼道:“末将奉命勤王伐逆,多赖侍中护庇君王!不知陛下如今何在?”
不论对沈哲子看法如何,眼见殿外一触即发的严峻气氛已经消解,两人都是松一口气,迎上前去刚待要开口,便听到殿上皇帝发出含糊的喊声:“姊夫,是你吗姊夫?你终于来救我……我是不是做梦……”
话音未落,便听扑通一声,几人转头看去,便见早先睡在御床上的皇帝已经滚落下来,心中一慌,连忙匆匆行入殿中。
皇帝是真的还在睡梦中,恍惚间听到一些声音,便已经欣喜若狂的喊出梦话来。跌下来之后倒是醒了,只是两眼仍是迷蒙没有焦点。这时候钟雅已经冲上来为皇帝扶正冠冕,皇帝却抓着他手臂颤声道:“侍中,我、朕是不是在做梦?我刚才明明听到我姊、海盐男之声,怎么见不到他?”
沈哲子正站在钟雅身后,待看到皇帝较之几月前已经大有瘦削的脸庞并体型,可知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轻松。听到皇帝那慌乱之声后,他心中倒忍不住一暖,说实话,对于这个小舅子他也并没过分热切过,可是如今皇帝表现出对他的依赖,倒让他有些惭愧。
“臣救驾来迟,累陛下陷于叛逆日久,实在惶恐。”
等到钟雅退开,沈哲子行至御床前跪拜下去。
乍一见到沈哲子,皇帝神情茫然不乏错愕,片刻后泪水已经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涌出来,瞬间便泪流满面。他飞扑上前,两手死死攥住了沈哲子的手腕,却哽咽着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