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势欺负一个商人,朱敬伦其实也不想,谁叫他太缺钱呢。
现在可是有三千多人要养活呢,两千大烟鬼,一千苦力,都要养不起了,侯进硬是给他又招了八百人。
客家人真的是很穷,当侯进昨天在俘虏的苦力中开始招兵,告诉他们饷银跟洋人一样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愿意报名,毕竟他们还是俘虏,战战兢兢不知道官府会怎么发落他们,现在官府招收他们,这就是招安了啊,肯定不会要他们的命,而且还有钱拿,傻子才不做。
可是侯进提了一个很乖的要求,那就是让他们的族长来领人,让他们登记名字,籍贯,好去通知他们的宗族。
这时候这些人犹豫了,他们不想连累宗族了,他们给洋人当苦力,都用的是假名,什么花脖子、猴儿脸之类的,现在官府却要他们说出自己的宗族,难道是要找宗族麻烦?
犹豫了大半天,才在侯进的反复劝说之下,有人决定冒险了。
当附近几个族长来认过人确认无误后,那族长也不想惹事,自己家族子弟因为吃不上饭去给洋人卖命,去做洋人的鬼兵,他们这些族长也是知道的,甚至是主动鼓励他们去的,但这是跟官府做对,跟朝廷做对啊,心中难免忐忑。一听侯进叫他们来,一是认人,二只是想让他们作保,全都答应了下来,写下保书,保证这些人当兵绝不逃走,若逃回宗族,定会擒送官府。
第一批苦力就这样摇身一变成为家族作保的乡勇,剩下的苦力就积极了起来,纷纷报出自己的宗族,让人去请自家族长。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八百多人报名。最后经过筛选,总共收下了八百人,那些被淘汰的苦力,要么没有宗族,要么是宗族不愿意给他们作保,就只能继续待在监牢中当俘虏。
看到一千苦力中,竟然就能招募到八百人,朱敬伦不由的感叹客家人的宗族势力之大,要是广府人,绝对无法达到这么个比例,就是陈桂籍招募的沙井练勇,其中陈家子弟的比例也没有一半。
更让他意外的是,这八百客家子弟之中,竟然还有30多个识字的,这识字率可真不低,平均下来二十多个人中就有一个识字的,比清朝平均识字率还高一些,但是要知道,这些人可都只是经济条件最差的苦力啊,绝对算不上什么富家子弟。
一问才知道,客家的宗族势力很大,也许不是每一个宗族都很富裕,甚至有的宗族,整族都是某个地主的佃户,可是不少宗族都有坚持教育的传统,他们只要祖上某一代阔过,就乎留下相当多的财产作为不能分配的公产,这些公产也许是田亩,也许是房舍,统称为祭祀产业,在官府进行报备,告诉官府是作为他们家族祭祀宗族的产业,在以孝道治国的时代,这些祭祀产业即便是抄家的时候,官府都会网开一面。红楼梦中就有一段,富豪如贾家,也花费力气置办祭祀产业,以防万一。伍秉鉴给伍家分家的时候,就将他爹伍国莹一生的积蓄,一分一毫毫无保留全都添到祭祀产业中去了,分的只是伍秉鉴时代,伍家新近增添的资产。
这些祭祀产业,往往以祠堂为中心,附带田地,兼有学堂,所以只要某个宗族某一个时代阔过,就很有可能置办一个长久供养宗族子弟读书学习的祠堂和家塾,因此有很多非常穷的人家,竟然也能在宗族家塾中读书。只是光学会读书,想考中科举,那也是十分困难的,不请名师大儒,光凭自学,几代人中也出不来一个秀才,所以朱敬伦手下招募的这几十个读书人,读书水平仅限于识字,按他们的话说,开蒙后就只能出来糊口,没有在上学了。
但这也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在没有谁比朱敬伦更能体会到,在清朝招募到一个读书人的难度了。尽管这些人的水平都不高,仅仅是开蒙,别说秀才了,连个童生都没有一个,可真的有童生身份的人,谁会做苦力?
因此朱敬伦甚至直接将这些人挑选了出来,当作军官的种子培养,不但挑出了几个已经能说几句简单粤语的印度军官训练他们各种军事技能,还专门请了新安城中一个账房先生,教他们算术和记账。
安排完这些事情之后,朱敬伦立刻赶往沙井墟,陈家这次损失太惨重了,尽管陈家人认定这是他们的事情,可是朱敬伦却不能装作无辜,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带兵驻扎在沙井墟,洋人未必会找到哪里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朱敬伦驻兵沙井墟,就是为了吸引洋人,就是为了调虎离山。沙井的牺牲,本就死朱敬伦计划中的一部分,可朱敬伦真的没想到沙井陈家付出的代价有这么大。
一千个陈家子弟,经过新安城和沙井墟两战之后,先后损失加起来超过了500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族中青壮,可以说他们失去了整整一代的年轻人,这对一个封建宗族来说,已经到了灭族的边缘。
朱敬伦赶到陈家的时候,陈芝廷正在组织人安葬亡者,并且在家族祠堂祭祀祖先。
“……勿使各房香火断绝……此后,各房族人,无论远近亲疏,贫穷富贵,皆可入陈家家塾……必使陈家血脉永存,荣辱与共,富贵同心!”
朱敬伦没有打扰,而是静静的听完了陈芝廷带领陈姓族人向祖宗立誓,随同他一起的,都是男丁,上到白发苍苍的老者,下到襁褓之中的婴孩,最后一起磕头,祭酒,摆上三牲。
大概内容朱敬伦听明白了,陈家这次确实打击太大了,五百青壮战死,而伤者更多,很多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以及生育能力,可以说真正可以给他们延续香火的壮年,怕是连三百都没有,这对于一个从南宋就迁居此处繁衍生息了千年的大族来说,如果不采取特殊的措施,虽然整个宗族不会覆灭,但是很多分出去的支系恐怕会就此绝嗣。
而陈家的措施是,但凡没有了子嗣的支系,由宗族做主,在宗族牌位前立下誓言,从其他支系过继一个男丁过去,有能力者过继幼小,抚养长大;没有能力者,过继一个壮劳力,养老送终,延续香火。
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允许所有陈姓族人,今后都可以进沙井家塾读书。这可相当难得,要知道沙井陈氏家塾,可是远近闻名的学堂。延续千载未曾断绝不说,关键是这里的教师,都是远近闻名的大儒。即便是放在整个广府,也是相当有水平的。
这么一个千年宗族,积累的底蕴是极其深厚的,他们最为人所知的就是祖上曾娶了宋朝的公主,乃至祠堂都称呼为驸马房,可是宋朝的公主可不是那么好娶的,能娶公主本身,就证明之前他们家族已经相当成功。
他们的祖先陈梦龙是驸马,可陈梦龙的爷爷陈俊卿就已经是朝廷重臣,官至宰辅,就连南宋一代名相虞允文都是陈俊卿推荐的。陈俊卿的儿子陈应元没有他爹那么出色,但也官居应天府尹这样的封疆大吏。有父祖两代人的积累,陈梦龙才有了迎娶公主的本钱。
陈梦龙死后,南宋灭亡,他儿子背着他的骸骨迁居岭南,千年开拓,陈家虽然没有出现过宰相一级的高官显贵,但也时常有人中举做官。沙井附近的恩德乡衙边村的陈隽蕙,顺治十八年(1661)赐进士出身,授HN卫辉府汲县知县。在有就是陈桂籍了,进士出身,历任户部主事。
所以虽然不是高官显宦,但在一般的缙绅家族面前,称得上官宦人家;在一般的官宦人家面前,又更有底蕴,可称千年世家。
陈氏家塾出去的人才,虽然没有状元,进士也不算多,可是秀才、举人那是一抓一大把,岭南跟江南相比,在人文上本就差了许多,所以沙井这里的陈氏家塾,可称当地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入的学堂了。
现在向全部陈氏族人开放,无论贫富贵贱,这倒是给了那些已经落于贫困的族人一个很大的希望。只要一个子弟中举,整个家庭甚至家族都能翻身。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不少陈氏家族崛起。
心中默默计算着陈芝廷这次重立家规的意义,朱敬伦突然发现,这种宗族制度,或许在面对变化莫测的新时代显得不够灵活,但是在危机面前,却有一种特别的韧性,或许就是这种韧性,让他们一次又一次摆脱灭族的危险存续下来。
以前朱敬伦的印象中,这种儒家宗法制度下的封建宗族,是没有任何优点的封建糟粕,但是这次陈氏应对危机的办法,让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在中国持续了数千年的宗族制度,还是有它的可取之处的。
或许自己该重新审视审视传统制度和文化。
正琢磨着,陈芝廷已经祭祀完了祖宗,被子弟请来跟朱敬伦会面。
朱敬伦十分关切:“陈兄,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吗?”
他是真的想帮陈家做点事情,好弥补一下因为自己给陈家造成的伤害。
不料陈芝廷很倔强:“家兄在的时候有言在先,‘不告于绅,不禀于官,自捐自战’。”
朱敬伦拱拱手,陈家打算自己生抗了,当然他并不打算仅仅表示一下佩服。
“你不用跟我争了。别的做不了,我尽量上书广州府,求朝廷豁免了你家来年的粮赋。你们家该缓口气了!”
陈芝廷叹了口气,抱拳行礼,承下这个人情,争强好胜从来不是这种大家族的作风,他们更多的是中庸之道。
朱敬伦还道:“我知道,你们家可能不太愿意接受官府救济,但是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个人十分愿意帮助你们。大概很快我就会是一个有钱人了!”
朱敬伦很不可的说道,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发财了,只要方山那边严格按照自己的方案行事,他就有机会大捞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