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具店经常都需要给沙发喷色,染色剂通过喷枪雾化喷出来,细密的染料味道很重,整个空间里都是飞舞的粉尘,但张烨的老爸却不怎么老老实实戴口罩,有时候为了赶紧抽口烟,还没从染料雾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把口罩拉下来了。
到了张烨读初中的时候,老爸就开始频繁咳嗽,他总说是咽炎,老妈也没在意,老烟民大都有咽炎,咳咳嗽嗽的,也有好多能活到七老八十。
一直到这一年的冬天,老妈在老爸咳出来的痰液里看见了血块,才终于意识到,必须去医院看看了。
医院拍出来的片子上,老爸的肺已经有大片变成了白色,其他地方也像蜘蛛网一样,整个儿看起来破破烂烂,左肺几乎丧失全部功能,靠着右肺勉强支撑,老爸的呼吸如同拉破风箱一般,还伴随着根本停不下来的咳嗽,医生直接就让办了住院。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不断的检查,切片,病理分析。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皮具店也开不下去了,老妈一辈子都在靠娘家,靠丈夫,命数里这么来一下,她根本支撑不起生意,干脆就把店门关上,每天魂不守舍地家里医院两边跑。
张烨开始和老妈交替着给老爸陪床,他白天在学校里上课,下了晚自习就往医院里去,他的作业经常都是在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写完的。
张烨经常都睡不好,老爸住的病房区域全都是肺病病人,他们家也没钱住人更少的小病房,一到了晚间,咳嗽的声音从不间断,有的病人一边咳一边呕吐,张烨觉得他们好像都快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了似的,听着也想吐,根本睡不着。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检查结果,听着老妈每天在诅咒老爸的病和祈求这病不打紧之间来回念叨,最终还是等来了最坏的结果。
肺癌的结果下来那天,张烨第一次没接钟远航的电话。
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一夜,耳朵里都是老妈绝望的哭嚎和老爸连绵的咳嗽和喘气,他思考着老爸的病,到底是因为抽烟,还是因为皮具店的化学染色剂?
张烨没办法去想别的,父亲的肺癌对自己,对父亲自己,对母亲,对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一个高三的学生能做些什么,他只能枯坐着,渴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第31章
张烨老爸的病发现得很晚,医生告诉他们,做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癌细胞已经出现了血行转移,只能先吃着药,做着放化疗,再看能不能把岌岌可危的心肺状态控制下来,获得进行手术的条件。
张烨听得云里雾里,他估计老妈能听懂的部分还没有自己多,只能竖着耳朵,努力理解。
他能听出老爸病情严重,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医生最后给的手术可能,只是掉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算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家属们有点儿盼头,不至于一脚踏进绝望的深渊。
医生告诉张烨,他爸爸应该痛了很久了,不知道是怎么硬扛到现在的。
张烨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老爸。
这么一个懒散的,得过且过的中年男人,是怎么忍受漫长的疼痛,一直忍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张烨变得很沉默,像是有一块硕大的石头压在心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这石头还搬不开,绕不过,生活好像成了无解的乱麻,一张口能跟人说什么?每个人的枷锁,最后都要自己背负。
他只有在接到钟远航的电话时,能觉得透出口气来,逃开眼前一切绕不过去的难题。
钟远航是只属于他的秘密,他们的关系是安全区,那么纯粹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禁区。
钟远航应该也过得不容易,市一中出了名的压力大,学生们卧虎藏龙,管理也严格,张烨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拿到手机,还能找到空给自己打电话。
他们通话的时候好像都把自己的不容易藏了起来,张烨不说父亲的病,钟远航也不说自己的孤独和压力,他只是平淡的告诉张烨,他们又做了什么题,建议张烨也找来拔高一下。
“你尽量考,到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没关系,”钟远航平静的语气里有希冀,“只要一个城市就行,咱们走远些,走到他们管不到的地方去。”
张烨的眼睛很酸,他家里现在的状况,真的能容许他远走高飞的任性吗?他答不出个好字,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钟远航那么憧憬未来,让张烨话到嘴边,也不忍心说出来,越说不出口,压在心里的负罪感就更多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