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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良宵(第2页)

金总怀着直男买口红的心情,不选最好,但要最贵,拣选南京最豪华的场地,露生听了只是捶他:“你又不把钱当个钱!不要别的地方,我就去得月台。”

也好,得月台有纪念意义,就是在这里出道的,那也就在这里复出,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吉大利。

班底、衣箱,全是好的。苏州聘来丝竹师傅,是为他唱昆准备的,天津聘来锣鼓和胡琴的师傅,是为他皮黄准备的——白露生还没有回南京,南京的梨园已经被震动了,因为这些琴师笛师的名字来头个个都不小,甚至有在崇林社跟过、在杨小楼梅兰芳班里的,都是些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其实南京早就听说了消息,知道白小爷在上海跟梅兰芳学艺,加之前段时间追捕王亚樵,露生一掷千金地买华丽衣装,五六个大衣箱子送回南京来。

所有人都在引颈期待,像当年的楚王宫期待莫愁女,也像花船上期待董小宛与柳如是,未闻清音,先动芳名。

露生是姚玉芙的徒弟,占了个身份,因此与这些老师傅打交道,倒没有很为难,和了两次就都入港。

只是在斟酌曲目上有些踌躇。

这样的老树新花,听的不是戏,是听功夫,因此不编新戏,旧本子有比较才知高低。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白露生,唱戏不是为了谋生,是为了弘艺,师承有名,所以要显扬师门的光荣,因此曲目上既要有梅派的新意,也要有陈老夫子的旧诲,还需要安抚旧戏迷思念故人的心情。

最重要的,这个曲目要符合开春大吉的好意头。

所以《霸王别姬》这种是不能取的,太悲切;还魂、紫钗又显得太过于曲折,并且纯是昆曲,显不出自己的新本事;其实《抗金兵》是很好,但梅先生正在巡演,怎能夺人家的光彩?

选来选去,居然前所未有地纠结了,拿着一串戏单子,居然不知唱哪个好!

他这里选不出,琴笛锣鼓也就不能配合,都看着白小爷,说“要么您连唱个十八日,尽显神威,也叫戏迷们乐一乐?”

露生摇头道:“开门红、满堂红,即便要连唱十八日,头一天的也不能出差错。”

愁了两三日,真正是当局者迷,倒是求岳举着单子看了一会儿,搔着鼻子道:“宝贝儿,要么咱们搞个串烧medley?”

“串烧?”

“嗯啊,我那个时候明星开演唱会,都会有个特殊的曲目,是把自己的成名曲混成一首歌,每首唱两段,这样显得特别嗨。”求岳把戏单子放在手上转:“我看你比较惆怅的就是不知道哪一出戏好,都是各有长处也各有缺陷,要不然咱们不唱完整的一出戏,就唱最精彩的选段,选两三个,让大家过瘾,你看这个怎么样?”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创举,贵人们做堂会,就是这样点散出,后世叫做“折子戏”。

露生有些动心:“可不知这样是否太标新立异?”

“哎,我告诉你,后来中央台的戏曲春晚,基本就是这个形式。”求岳笑着,将他鼻子一拧:“再说了,你跟我混,你还怕标新立异?我们俩非主流是第一次?”

露生听他说,也笑了。

就是正月初十,立春这天,白露生在得月台开戏了。

这一天的开春是真正的名副其实,一声莺啼动春晓,虽然不至于万人空巷,夫子庙也是人潮涌动,用绢花隔出一条彩道,从白天开始就有丝竹清响,喧嚣闻于室外。戏是黄昏开的,符合秦淮河夜夜笙歌的旧俗,露生从后台的窗子里看见红殷殷的一汪太阳,醉卧在秦淮河上,照得整个屋子都是喜气,灯也红、帐也红、珠罗玉翠都是红。想起姚玉芙临别前问他:“你记不记得当年跟我说的话?”

“记得,我说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人知我,就足够了。”

“所以为师的问你,现如今你重施粉墨,是为什么?”

露生闻言,起身退立,俯身下拜,姚玉芙听他金声玉振地回答自己:

“我要梨园佳艺传百代,要我师宗耀门楣,要我辈伶人不自贱,要秦淮河上有新声。”他举目回望于玉芙,“还要千万人知我这一颗心。”

姚玉芙有些热泪涌上来,摸摸他的脸,把一个点翠凤凰钗交在他手里。

“陈老夫子,当年给我的。”他说:“拿着吧,好好唱——孩子啊,从此以后,不做笼中金丝雀了!”

外面锣鼓响了,露生不慌不忙,把凤凰钗轻轻簪在鬓上,拿起胭脂笔来,把笑意抿到胭脂里。

他知道外面等着他,千百人的眼睛和耳朵等着他,有一颗心,也等着他。

夜色垂落,胡琴响了,白小爷出来了,这亮相的一瞬间是全场的寂静,连秦淮河也寂静,初升的月亮隐入微蓝的淡云中去,闭月羞花的模样,看客们听见珠翠琳琅的声响,丝绸迎着清风的声响,伴着秦淮河的桨声波影,一声胡琴,贵妃唱了: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他们又看见这个明艳娇媚的笑容了。

刹那间月亮出来了,初十将盈而张的明月将漫天的月华都撒在这条胭脂河上,自古至今皆如一的,它曾经这样迎接柳如是,也曾经这样迎接董小宛,而它现在迎接的不是花船上挫磨哀愁的芳魂,而是全无拘束的一颗心,秦淮河千百年来就盼着这样真情真意的一颗心,陈圆圆未曾求到,柳如是也没有求到,秦淮八艳都蹉跎,可她们现在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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