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寒暄之时,那左边年纪稍长之人却已经一手捧着几本线装书,一手摸着晷面上的刻线研究了起来。
年纪轻的那位冲着我笑笑,然后轻声说道:“这位是我表兄,姓陈。他是见着石头上刻着有字就懒得理人了。礼拜六,我和表兄在哈佛园里面四处散步,正好从这儿走过,看见这个日晷,就说起到底该怎么计算影子的轨迹。”
“你看,”他用手指向晷面,“那有一颗铜星,看见没有?”
我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果然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铜星,只是因为年代久远了,表面已经是绿锈斑驳,不仔细看很难再与晷面分开了。
“这是古人留下的一个谜,”那陈先生幽幽地说道。他用手指着那行铭文,“这个铜星就是太阳在‘那刻’时的影子所在。要是算出来是哪一刻,这谜就解出来了。”
这陈先生说这话时面容和声音都甚是肃穆,好似这谜底后面隐藏着亘古的天机。年纪轻的那位微微一笑,说道:“你也别太当真,我本来说这是道不难的三角题,只是我这天文没怎么学好,得去查查书,推导一下也未必很花时间。可表兄是熟读古籍的,给了我个挑战,说是如果能用古法推算出来,那才有意思。”
陈先生翻看手中的一本线装书,指着书页说道:“我记着看隋书上有记载晷影的故事。‘隋初,用北周尹公正、马显所造《漏经》。至开皇十四年,鄜州司马袁充上晷影漏刻。充以短影平仪,均布十二辰,立表,随日影所指辰刻,以验漏水之节。十二辰刻,互有多少,时正前后,刻亦不同。’”
他眉头微皱,用手指循着书上的字迹,继续念道:“袁充素不晓浑天黄道去极之数,苟役私智,变改旧章,其于施用,未为精密。”
把这本《隋书》合上,他又翻开了另一本线装书,喃喃地念道:可这《独醒杂志》上面记载的却是不尽相同。书上说‘南仲尝谓:古人揆景之法,载之经传杂说者不一,然止皆较景之短长,实与刻漏未尝相应也。其在豫章为晷景图,以木为规,四分其广而杀其一,状如缺月,书辰刻于其帝为基以荐之,缺上而圆下,南高而北低,当规之中植针以为表,表之两端,一指北极,一指南极,所得揆影与刻漏相应’”
“这袁充是南朝陈国人,入隋之后献了晷仪,可是似乎并不精准。曾南仲是北宋宣和年间的进士,不知怎得又把这晷仪改得精准了。”
听了陈先生的疑惑,我想起了白牧师往年所教,便鼓起勇气说道:“陈先生,您说的隋代的那个日晷,可能就和这个一样,是地平式的,就是晷面和地面相平,这样影子每一刻走的速度都不一样。后面宋代的那个是赤道式的日晷,晷面要仰起来,和地球的赤道相平,这样每一刻的晷影速度就相同了,只是春秋分之后要换到晷仪的另一面才有影子。”
那位陈先生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晷面上已模糊斑驳的刻度。半晌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们二人,轻轻摇头叹道:“大维,我没学过你这些公式。还是你自己来算吧。”说完这话,他不再理会我二人,独自慢慢地踱开。
那叫大维的年轻人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介意,笑着赞许道:“你的天文和数学学得不浅嘛,一起切磋一下怎么样?”
这边我和大维趴在晷面上,用手左右划着辅助线,那边厢陈先生一个人在赫尔顿礼拜堂墙下的一片树荫里坐下,聚精会神读起那本《独醒杂志》来。
铜星与晷针顶端的连线似乎正指北方,我就此轨迹推断这应该是正午时分。大维带着尺子,量了晷针的高度和铜星到晷针底的长度,两相一除,比值恰好是三。我正愁手边没有三角函数表,可大维却是脱口而出,“应该是71度30分。”
他见我神情惊诧,颇带几分得意地笑笑道:“三角函数表,未必身边总是有,还是背下些要紧的数来得方便。”
知道了那一日正午的日高,我们把波士顿的纬度带入,再减去日高的余角,便得着了23度30分。看了这数,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喊道:“夏至!”
得知了这天机,大维快步跑到树下,拉起陈先生,兴奋地说道:“表兄,那刻是夏至。”
“夏至?”陈先生听了后,缓缓地点点头,“白昼至长之日,这么解释永恒倒也有道理。”
我看着时间已是不早,该回去榆园了,便向二人告辞。临别之时,大家互通了姓名。大维碰巧又是我所选的一门数学课的助教,便约着几天之后再见。
那大维是日后做了民国交通部长、国防部长的俞大维,而他的表兄便是三百年来学问第一人的陈寅恪了。现在想来也真是惭愧,如果说那日是造物主安排我与这两位名门兄弟不期而遇,那这两位日后的成就便无时不让我汗颜了。
学期一旦开始,每日两三门课程上着,焦虑之心也随之平复很多。到了周末,除去看书、做功课,便是听白牧师和伊莎白给两个小姑娘读书,满心的幸福。这其间自然少不了给家里去信,禀告父亲自己近况。而父亲的回信与前几封也是无异,只是说家中都好,无须挂念,一心读书为要。
倒是在十月间,培真的一封来信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他信上先是提到自己经过牢狱之苦,夏秋间数度反思,最终还是决定过了年就再联系来美。
“哈佛我估计怕是上不了了,虽然那里仍牵系着我的梦想。父亲这些年寓居京中,不愿再出仕,为了支撑着这么大一个家,只靠着写稿、写字,再要为我付那么高的学费,我实在不忍心。而如今,为了制裁我们这些学生,政府也不让我们再参加官派留洋的考试。现在唯有自己联系一些学费稍低的学校。如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够去波士顿。我正在联系波士顿大学。这样既能离你近些,也能离哈佛近些。”
“另告你一喜讯—可要坐好,因为我猜你听着的时候会和我一般惊诧。云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算算时间,恐怕上次我带你去看她时,她已有孕,只是自己还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又因为我被关了起来,就又瞒着我们,直到再也瞒不住了。”
“友然哥,你说这是不是不可思议?再过两三个月,我就要做舅舅了。我问云妹,她说,既然认你做了大哥,自然也是舅舅。如此贸然给你认个外甥,还望你不要介意。只不过此事我们仍然瞒着父亲。云妹想着总要到小孩子落生之后,抱着去见外公,无论怎么着爹也得无条件地认了。”
趁着一个周末陪着伊莎白在河边散步,我把这事和她讲了,想听听她会怎么想。
“那太甜蜜了,”她兴奋地说道。“英文里不是说,孩子就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包裹。他们是上帝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我们本来有一门亲事的,”我坦白地说道。和伊莎白在一起几个月了,越来越觉着可以和她交心而谈。
“真的吗?”她的回答颇是平静,可她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
“是我们两家的父亲定下的。本来说好她的哥哥娶我的妹妹,她则嫁给我,这样两家按照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亲上加亲了。只不过,后来这两门亲事都没成。”
“那你难过吗?”
我无奈地苦笑道:“倒也轮不上我难过。她和她哥哥培真对我都很好,把我当作哥哥看。哎,其实我哪能做他们的哥哥。无论是哥哥还是妹妹,他们两个都比我的见识和胆量大多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鼓励着我说道:“别总是那么看待自己。你也挺棒的。”
我虽然心里明白她看不到我的脸,可还是下意识地底下头去,藏起已经发烫的双颊。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伊莎白一定是感觉出我的羞涩,便柔声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