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已至。
不知道别的地方是怎么过年的,岑淑慎的家乡,年味挺淡泊,也许是因为她父亲是独生子女,每次年夜饭拢共就五个人吃着没滋没味的饭,也许是她爷爷奶奶确实文化水平不高,每次问出来的话讲出来的道理都让她深感无语,对当年的她来说,每次回奶奶家都相当无趣,缩在房间里不见人,倒也不是她对奶奶没有感情,就是,年纪还小的时候,不知道别扭和不说话也是一种伤人,再说,别的小孩子回乡下不都是这样的吗?
可十年后,她奶奶已经去世了,她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她奶奶的唠叨了。重生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奶奶差点飙出泪来,这次回家她安安静静地搬着小板凳坐在奶奶旁边帮忙择菜,没有奶奶说一句她顶一句,奶奶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话,眼珠浑浊,脊背微弯,肥大的羽绒服落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她心里绵绵扎扎像是被针扎过。
原来已经年纪这么大了吗?
她奶奶,是自然老去的,高中不怎么去看她,上了大学也没什么机会回家,然后考研,读研,工作……一年见不到两面,她甚至,没有见到她奶奶最后一面。
想到这,她的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落出。
“囡囡啊你怎么了……”粗糙的指腹拭去了她眼角的泪,她的奶奶没什么文化,但是非常爱她,拿着红包往她手里塞,她连连推拒,“你不要我给你妈妈了……”奶奶的态度很强硬,岑淑慎的目光落在奶奶沟壑纵深的手上,心里一涩。
收下了奶奶沉甸甸的心意,压岁钱不多,只有两千,但是奶奶没什么生活来源,主要是她爸爸给的生活费,然后拉都拉不住地每天种地养鸡,上百斤晒干的玉米粒卖出去,也不过就卖得出去吃一顿饭的钱,明明家里不算很穷,但奶奶还是连家里养的鸡自己生的蛋都舍不得吃,巴巴地全给他们送来。这样节俭到极点的奶奶从牙关里省出来的钱,她其实,不愿意拿。
这样一份心意落到她手里,也就只能挥霍一段时间,她的消费观是节俭了一辈子的爷爷奶奶永远无法理解的,她迟疑地把红包塞给妈妈,岑妈往后抽红包,岑淑慎不舍地松开手,“怎么这么懂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岑淑慎回头看了看佝偻着背择菜的奶奶,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口:“妈——”
岑妈见她欲言又止:“怎么了?”
“我奶奶……有去做过检查吗?”
“怎么突然关心这个了,你奶奶身体挺好的,但是年纪大了,身体各器官的退化不可避免,你也长大了,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正确看待死亡……”岑妈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严肃地开口,又见岑淑慎一脸郁色,温柔地安抚她:“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会在天上爱你……”
小的时候,岑妈外婆去世的时候,她的妈妈曾哽咽着抱着她,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岑淑慎不太开心,不想接受,不高兴懂事。
“好了,大过年的说这干嘛……”岑妈掐了掐自己闺女白白嫩嫩的脸蛋。
“你奶奶就你一个孙女,她不给你给谁,她给你压岁钱,你拿着,她才开心,老人啊,都这样……你就拿着花吧,照顾你爷爷奶奶的事是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这辈担心……”岑妈嗔怪地戳了戳她额头,“真是的,突然开始瞎操心了。”岑妈从包里掏出两个红包,连上奶奶那个旧旧的红包一起递给她:“喏,这是我和你爸爸给你的压岁钱,新年快乐,舒舒。你可以慢慢长大,别着急……”
我……可以慢慢长大?
其实,她爸爸妈妈一直都当她小孩子宠,在父母眼里,无论你几岁,可能都只是个孩子,她重生回来一直想做个很懂事的女儿,想表现得更成熟,可在岑妈眼里,懂事只会让她心疼,她闺女,就不应该懂事,想玩就玩,钱想花就花,家里是没多少钱,可也不会差她一口吃一口穿的。
她可以,当个小孩子了?岑淑慎呆呆地出神地数着妈妈鬓角冒出来的白头发。
“不要?”岑妈摇晃着手里厚厚的红包。
“要!”岑淑慎伸手去够,到她手里的钱才是她的钱,为什么不要,她父母宠她。
“吃饭啦……囡囡快来吃饭……小何也来……”只要岑淑慎回家,奶奶最先想到的都是她。
一大盘红烧肉摆在了她面前,顶着奶奶期待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吃,老人家都喜欢吃肉,而且觉得肉是最好的,她就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吃。
爷爷把筷子一放,非要给岑爸倒酒:“来——喝点——今年收益怎么样?”其实他完全不懂岑爸的工作,然后又指点几句:“明年继续努力啊,你要跟我们大队尽头那家人家搞好关系,他们家今年赚了大钱,女儿都移民去美国了,孩子都是在美国生的,生下来就是美国人——”
“当中国人有什么不好的——”岑淑慎小声嘟哝两句,爷爷就当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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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爸一般不会和自己的父亲起什么很大的争执,毕竟他爹也就嘴碎两句,不会真的干涉他的工作,这不是怂,是一种家庭智慧的体现。
爷爷又把目光移向岑淑慎,他一般不会对岑妈胡说八道,毕竟有一次说过一次“你们医院今年业务怎么样啊”面对了三人的黑脸,而后他也很“懂事”地不指点儿媳妇的工作了,“岑淑慎学得怎么样,不要贪玩,尤其不要给小孩子买什么手机电脑,街头那家陈家小孩子,一天到晚玩手机,高中都没考上——”
岑淑慎跟她爸爸一样,乖巧应声,把大家长泛滥的教育思维堵了回去。
岑妈不爽地扁了扁嘴,在饭桌上问女儿:“年后想不想去哪里玩两天,你天天闷在家里写卷子,要劳逸结合晓得哇?”然后笑吟吟地看向自己的公公:“爸,你是不知道,舒舒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班级第三,年级二十多……”
“不是第一有什么好说的——”爷爷摆了摆手,不以为然。
岑妈黑着脸喝了一口橙汁,在桌下偷偷掐了一把岑爸,“你跟他计较什么……”岑爸扭曲着脸小声哄老婆。
岑淑慎觉得自己多余得紧,坐在两人中间小口小口戳着那碗八宝饭,黑暗的夜晚中,烟花绽放出绚烂的光芒,如同一朵朵绚丽多彩的花朵在空中盛开,点亮了整个夜空。
新的一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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