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夜雪满孤舟。
张居正刚刚吟完,金学曾已是热泪盈眶,他听出诗中充满一股凄恻之情。以首辅目下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博大胸襟,他断不会如此伤感,难道他已悟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危险,抑或在颐指气使一言九鼎的威权下面,还隐藏着那种四顾茫茫无人可托的孤臣心境?金学曾不敢往下细想。不管怎么说,他与张居正毕竟存在着共生共荣的关系。这首诗让他敏感地察觉到,首辅对他此次离京,不仅仅是惜别,甚至已流露出永别的情绪。诗中所言“广陵新调”,显然指的是魏晋名土嵇康临死前弹奏的《广陵散》,而“渭水长竿”则是借用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之前,在渭水旁钓鱼自乐的故事。两个典故,一个是不见容于俗世,一个是怀才不遇。常言道,伤心的耳朵怕闻哀事,这样难以言喻的不祥之音,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首辅大人,你对卑职的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金学曾哽咽着说,“只是卑职明日离京之后,从此关山远隔,再没有机会在首辅的麾下效命了。”
“学曾,你怎能如此悲哀。三年时间一晃即过,届时你还要回来担当重任。”
“是啊,金大人,”李顺这时插进来说话,两人惜别的场面,也让他激动不已,“首辅推行的万历新政,怎么能没有你这一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干臣!”
“首辅大人执政九年来,呕心沥血旰食宵衣,如今全国田亩清丈完毕,‘一条鞭’法也已实施,新政上了轨道,像卑职这个马前卒,多一个少一个已无所谓了。”
金学曾的话虽然诚恳,却不中听。张居正盯了金学曾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宕开话头言道:
“唐太宗与侍臣谈治国方略时,曾有极为精辟的见解。他说治国与养病无异,病人似觉痊愈,其实还得调治养护。此时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的道理也是这样,天下稍安,尤须兢慎,倘若一见太平之象就骄逸起来,必至丧败无疑。今天下安危,虽然系之于皇上,但我辈大臣,却是皇上的耳目股肱,富国强兵,还有赖于我辈同心协力。不要以为天下无事,四海安宁,做臣子的就可以不尽肝膈。这等于是居安忘危,处治忘乱。学曾,此中道理,你可要三思啊!”
一席话看似平常,内中却藏了霹雳电闪,金学曾仿佛被人抽了几个耳光,他脸一红,讪讪言道:
“首辅,卑职说错话了。”
“知道说错了,本辅也不怪你,”张居正说着突然猛地呛咳起来。看到金学曾急得手足无措,他又示意金学曾坐下,喘息方定,又言道,“不谷感到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但每日处置国事,仍不敢稍有懈怠。为国家长治久安计,不谷这些时一直在思虑,要给皇上推荐一些年富力强勇于任事的循吏。可惜啊,恰在这时候,你金学曾却要丁忧回家。”
“首辅……”金学曾心里头暖烘烘的。
“若要按朝局的需要,不谷恨不能也让你夺情,但这是可想而不可为的事。当年皇上让我夺情,引起那么大一场风波。因此,不谷若是建议皇上让你夺情,等于是加害于你。”
“首辅,打从万历元年,卑职因丧父而守制三年从浙江老家回到京城,这九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这次丧母丁忧,卑职五内俱焚,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尽人子孝道。”
金学曾说着,不禁掩面而泣。张居正看着他,瘦削的双颊痉挛了一下,沉重言道:
“尽人子之孝,不谷并不阻拦你。但是,你这一走,朝廷则少了一名能办大事、办难事的能臣,不谷心里难受啊!”
张居正说得情真意切,令金学曾大受感动。想到先前与李顺私下谈论的那些对首辅不甚恭敬的话题,心中不免大生愧意。情绪一张皇,说话就语无伦次:
“首辅大人,我金学曾守制三年,再回来报答您,届时您就是要我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辞。”
“肝脑涂地?”张居正淡淡一笑,“学曾你言重了。朝局早已稳定,如今六部九卿大臣中,都可称是栋梁之才,刺儿头倒是一个都没有了。”
“这是首辅掌控有方。”
一直在旁边肃耳恭听的李顺,暗中对张居正察言观色,他觉得金学曾对首辅的判断或许有误,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
“首辅,卑职来自下头,天天同老百姓打交道,最知道老百姓爱什么,恨什么。”
“你说,他们爱什么,恨什么?”张居正饶有兴趣地问。
“‘一条鞭’法的施行,老百姓都拍手叫好,但也有一点……”
李顺说着,就起身去桌上拿那张弓。金学曾眼明手快,抢前一步把那张弓拿到手上,咔嚓一声折了个对断。
“你?”李顺愣了。
“这是什么?”张居正指着断弓问。
“清丈田亩用的弓。”李顺答。
“是你带来的?”
“是的。”
张居正转头问金学曾:“你为何要把它折断?”
金学曾答道:“李顺是个迂夫子,听说要觐见皇上,便想着要给皇上带个礼物。想来想去不知带什么好,就把这张弓带了来。说是想让皇上知道,太仓一年增加九百万两田赋银,天大的功劳,就在这一张小小的竹弓上头。”
“啊,这想法很好嘛,”张居正兴奋地说,“你为何要将它折了?”
“这张弓是户部颁发下去的,现库房里还堆了不少。李大人此举,岂不让人笑他村究。”
金学曾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给李顺使眼色。李顺知窍,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