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允凝思听了片刻,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了身后影卫,“你们先回去。”言罢径自离去。
他循着琴声分花拂柳而行,拨开一枝繁盛桃花后视线豁然开朗,不觉微怔,压在指下的绯色花瓣洇出一点香气染上指尖。
霸水汤汤伴离亭,月华如霜,落了亭中白衣青年满身清冷。青年席地坐在亭中,背靠朱红亭柱,膝上搁了一把桐木琴,他微低着头按响丝弦,长发随动作倾至身前,在云纹银绣的衣袍上如白宣上蜿蜒的墨色深浅,低垂的眉眼是惯有的清俊好看。
世人眼光果然不差,这天下除他再无几人配得上温良如玉。
苏世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琴声落下袅袅余音,他看着行至眼前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我还想问你。”楚明允环顾一周,发觉只有他独自一人,“路上听见琴声,我还以为是哪个歌女伶人,寻过来看没想到会是苏大人在此,还真是有闲情雅致。”
苏世誉淡淡道:“不是什么歌女伶人让楚大人失望了,你现在离去倒也不晚。”
“苏大人怎么还赶我走呢?”楚明允微挑眉梢,“你不想看见我是怎么?”
“怎么会。”苏世誉轻笑。
“你方才弹的是曲丧乐?”楚明允在他面前蹲下,微微歪头盯着他,“居然是在凭吊故人吗?”
“怎么,”苏世誉笑道,“楚大人是打算安慰我吗?”
楚明允笑了一声,“亲叔父死在眼前都能面不改色,你哪里用得上我安慰。”
苏世誉垂下眼不答话,手指再度搭上琴弦。
楚明允也不在意,撩袍便挨着苏世誉并肩坐下,抬手碰了碰他,“换首曲子。”
“……”苏世誉侧目看他,“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伶人乐伎了?”
“若是想找乐伎伶人我就不会想听你弹了。”楚明允回的理所当然。
“也对,”苏世誉便笑了声,“江南第一的琴伎都被人花重金买下送你府上,的确是不缺人抚琴。”
楚明允侧头瞧着他,意味不明地道:“我的事你了解的倒是不少。”
苏世誉指下动作微顿,旋即平淡道:“只不过是那位如姬姑娘名声过盛,连我也有耳闻。曾想跟她讨教,可惜已经没了机会,却没想到你后来遣散得倒也干净,至今也没丝毫踪迹。”
楚明允低笑道:“我这不是对你情根深种吗?”
苏世誉避开他的目光,“如此看来也只能问你了,如姬姑娘的琴艺果真如传闻般了得?”
楚明允略一回想,给出了三字评价:“听着困。”
苏世誉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以楚大人这般的欣赏能力,恕我实在想不出要费力给你演奏的理由。”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我不回府特地来听苏大人弹琴,你居然还要嫌弃我,可真是令人伤心啊。”楚明允幽幽地叹了口气。
“……想听什么?”
楚明允想了想,“兰陵王入阵曲。”
苏世誉闻言忽然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片刻,“提起这个,我倒是想到个早就想问你的问题。”
“兰陵王因为容貌秀美在沙场上常受轻辱,这才打制了一副狰狞的黄金面具来震慑敌人。那你这张脸,是如何纵横了沙场的?”
“这也容易得很,”楚明允冷笑了声,“但凡有不敬的,敌者虐杀,兵者重罚,不出两月,军中便再无敢直视我面容之人。”
“果真是治军严格。”苏世誉难辨褒贬地道,沉吟了良久他忽又轻声问道:“坦白而言,我认为你并非是贪慕荣华之人,甚至对许多尘俗之物毫无兴趣,那你究竟是为何想要入沙场登朝堂?”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楚明允看着他。
“要听假话我何必问你?”苏世誉回看过去。
楚明允移开了视线,望着远处的千叠山影,淡青朦胧的山峦与银白粼闪的川流便落入他深色的眼眸,沉吟片刻才开口,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却落地有声,“非要说的话,我想要的就是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苏世誉一怔,转而收回目光,抬手搭上琴弦,皎皎月光在他指上匀开。
一曲起弦风雅,音似玉盘珠落泠泠,声转战鼓擂响震震,渐入金戈击鸣铮铮,铁马冰河至此滚滚而来。
声潮盈满朱红亭台,楚明允手肘抵在膝上,侧过头托着腮盯着苏世誉出神。
哪怕是再嫌恶楚明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生了一副极美的皮囊。闲言碎语向来难少,有人说是那薄唇勾起的弧度摄人心魂,有人说是那染了血腥气的素白手指握扇时的姿态最是动人。
而苏世誉现下却忽然觉得,他那双眼眸才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含笑时有春水潋滟盈盈生光,沉静下来便是秋水清明澄亮凝寒。
陡然翻指收弦,一曲终了,乐潮退散,留天地一时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