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这又是什么典故?”庄墨韩没有看他一眼,继续问道。
范闲一阵尴尬,心想出诗集的时候,自己专门把李白这首将进酒给删了,怎么老同志又来问自己?
庄墨韩叹了口气说道:“老夫自幼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rì你吐诗如江海,不免让老夫有些自伤……“老人自嘲笑道:“不过也亏了这本事,才记住了你说的那么多诗句,后来半闲斋诗集出了,我就发现少了许多首,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听见庄墨韩叫自己孩子,范闲心里却无由多了些异样的感觉,他咳了两声后解释道:“陈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时曾经在平乐观大摆酒宴……”
“姓曹的王子?”庄墨韩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自信,“可……千年以降,并没有哪朝皇室姓曹。”
范闲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劝解道:“晚生瞎扯的东西,老人家不用再费神了。”
“那可不行!”庄墨韩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固执,哗哗翻着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诗文,指着其中一首说道:“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小谢又是哪位?”
范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后应道:“小谢是位写话本的潦倒文人,文虽粗鄙未能传世,但在市井里还有些名气。”
“那……”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范闲觉得已然辞穷,了无生趣之际,庄墨韩终于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抛笔于砚台之中,微带黯然说道:“油尽灯枯,比不得当年做学问的时候了。”
入屋之后,二人没有打招呼,便投身到这项有些荒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时。范闲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极有礼数地鞠了一躬,说道:“见过庄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来,有何指教。”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庄墨韩忽然颤着枯老的身子,极勉强地对范闲深深鞠了一躬。
范闲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这位老爷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齐皇帝的师公啊,怎么会来拜自己。
庄墨韩已经正起了身子,满脸微笑在皱纹里散发着:“去年庆国一晤,于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庆国陷害范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rì请范大人前来,是专程赔罪。”
…………范闲默然,他当然清楚庄墨韩之所以会应长公主之请,舍了这数十年的脸面,千里迢迢南下做小人,为的全是协议中的肖恩获释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东西。
“肖恩死了。”范闲看着面前这位陡然在一年间显得枯瘦许多的老头儿,薄唇微启,说出了这四个字。
庄墨韩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范闲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余,对方毕竟是在这天下打混了数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齐一国不知有多深的根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大事。
“人,总是要死的。”庄墨韩这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范闲听:“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这种活法,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杀了无数人,最后却落了如此的下场……”
范闲却有些不赞同这个说法,说道:“这个世道,本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庄墨韩摇摇头:“你不要做这种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的不要两个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时站在这个屋子里,听见庄墨韩与范闲的对话,看见他们那自然而不作伪的神态,都会有些异样。这两人的阅历人生相差的太远,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见,还是一次yīn谋,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能用最直接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态度。
或许,这就是所谓书本的力量了。
“为什么不要?”范闲眉宇间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庄墨韩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有些隐藏的极深的悲伤,“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的快活许多。”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肖恩,也许你当年永远都无法获得如今的地位。”
庄墨韩反盯着他的双眼:“但你还不够清楚,当死亡渐渐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什么权力地位财富,其实都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范闲很平静,很执着地回答道:“不,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你或许会后悔这一生,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你什么都没有享受过……您只不过是这一生已经拥有了常人永远无法难以拥的东西,所以当年华老去之时,才会有些感想。”
庄墨韩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没有嗅到过身边rì复一rì更深重的死亡气息,怎么会知道到时候你会想些什么。”
“我知道。”范闲有些机械地重复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庄墨韩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没有想到,能写出石头记这样离经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笔下的浊物。”
范闲苦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传言这种东西,会飞的比鸟儿还要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