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宣最为难,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他喜欢褚太后,但却讨厌褚家兄弟。
敬勇怒砸桌暗一拳,吼道:“褚庆恩,有种的别卖嘴皮子,我们出去练练!”
褚庆恩愈发笑的开心:“哦哟哟,咱们这些二猫三狗虽然出身寻常,可也懂得宫中规矩,我可不敢跟人动拳脚,尤其是……”
“好了。”敬廷用力一拍书案沉声呵斥,“到此为止,都少说两句吧。”
*
悬挂在学宫檐下的铜板终于敲响了。
郦璟松了口气。
唐学士晃着飘飘动的雪白须发缓缓走了进来,对适才发生的争执仿佛全不知晓,目光绕着殿内巡了一圈,还微笑道:“今日来人挺齐整啊。”
讲学开始,无人再提适才的纷争,郦璟松了口气。
稼桑学宫本是文德皇帝收集天下文卷书籍之处,后来亦见证了前代废太子与临江悼王的兄弟谋嫡之乱,最后坐上皇位的却是排行第三的先帝,这座学宫逐渐冷落下来。
两年前先帝驾崩,褚太后不知怎么起了兴致,重开稼桑学宫,并召集皇都诸王十四岁以下的儿孙齐来读书——包括皇帝之子。
像敬廷敬元和郦璟这样本就在家认真读书的还好,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读罢了。
似敬勇敬宣这等调皮好动的,不啻将精力旺盛的活泼小兽生生关进笼子,每每上课总要闹出些声响来,不是偷吃糕点就是打瞌睡,再不然一堂课肚子痛三回。
至于敬美敬道这等娇惯任性的,更是要了亲命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告假的日子比来学宫的日子都多。
更有个别性情暴虐的娇惯皇孙,平素在自家王府中动辄打骂奴婢,也不得不勉强在宫中按捺本性。
学宫规制七日三休,一个月刚好三轮,众多骄娇二气的贵胄少年磕磕巴巴磨合了一年多,外加几位夫子和稀泥,方才有了如今的太平局面。
唐学士是众夫子之首,据说学问极为深厚,便是当今文坛魁首宰相王昧也难企及,但不知为何,官总也做不上去。好在他也不埋怨,每日潇潇洒洒的当差,快快活活的回家,数着日子等待致仕之期。
唐学士年岁大了,还有些耳背,每日只在开头讲半个多时辰的课,之后便溜去隔间饮茶看书打盹,由李学士和王学士领着众少年继续讲学写文。
敬宣总说唐学士偷懒,既然夫子都偷懒,学生也该跟着偷点懒,免得夫子孤单。
真歪理。
郦璟却觉得这个半秃老头很妙,微妙之妙,偶尔只言片语夹在一堆之乎者也中,仿若别有深意。譬如今日,他明明在讲贾谊的《过秦论》,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扯到了一个秦末著名的典故“鸿门宴”。讲到这等传奇故事,连敬勇和敬宣都直起身子认真听了。
午晌休息,宫人们纷纷端上冷热食盒和新煮的柑橘茶,众少年便三五成群吃喝起来,郦璟两手捧着热茶碗,默默琢磨那两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自小就惯于揣摩他人颜色心思,想起唐学士念到这两句时微妙的语气变化,眼前浮现那老头子眼神奇异的微笑——所以,谁是项庄,谁是沛公?
他当然不会去问,裴王妃的告诫字字如重锤——“不许招摇惹眼,如露珠滴落入水,悄无声息,泯然众人。”
他是稼桑宫学一众贵胄小郎君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体弱,苍白,不起眼,永远面带病色,永远气息不足。读书平平,骑射平平,连玩耍的能耐都平平。
不懂的还是看书或问王府长史吧,郦璟想。
日过当中,终于下学了,众少年如同放风的鸟儿,呼哨一声跑了个干净。
敬美今日攒了一肚子的恼怒憋屈,最先冲出学宫大门,敬善连道别都来不及,匆匆向众郎君拱了拱手,就急急追了过去。
敬宣看他们兄弟离去的背影,跟郦璟咬耳朵:“敬善真可怜,在杜皇后跟前大气都不敢出。说是皇子,却与跟班也没什么不同了。以后我娶妻可不要这么霸道的,要贤良的。”
郦璟轻轻叹气。
他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小时候曾听说先帝欲赐美人给父亲,后来不知如何折腾的,反正楚王府至今只有裴王妃一位夫人。大约在敬宣心目中,自己的母亲也是个霸道之人吧。
褚氏三子往西北侧门去了,剩余的郦家众小郎君一路说说笑笑,行至永业门前时,敬宣拖着郦璟想要往马场方向去,“走走,我们去看打马球,这儿这儿!”
郦璟用尽吃奶的力气抵抗,“不,不成的,我还有事……”
两童互相纠缠,扯的发冠都歪了,周遭堂兄弟们嘻嘻哈哈看着。这时,眼力最好的敬勇忽然惊呼:“快看,魏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