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陶小霜永远记得——旧历的己卯年丙寅月己亥日,西历则是1939年3月3日。
那是民国二十八年的正月十三日,两天后就是那年的元宵节,也是陶小霜前世横死街头的日子。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吱咛!吱咛!吱咛!
在机械的噪音中,宋诗醒了,耳边尽是熟悉的嘈杂。隐隐约约的是黄浦江上的鸣笛声,有轨电车的到站铃声,清晰可闻的是楼上楼下的各种响动声,后门外宋妈和磨刀匠的砍价声。
把压在床头犄角的闹钟摁上后,在温暖的睡梦中挣扎了一番,宋诗才睁开了双眼。她的两眼又干又涩,从屋顶天窗洒入的些许光线很轻易就刺得她直想流泪。
一直到昨天早晨才结束的连续三天的夜班实在是太消耗精力了,即使补了大半天的觉,宋诗还是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唉,这夜班的奖金真不好挣啊!
宋诗眯缝着不适的双眼,从被脚处拉过贴身的衣物,在棉被里捂暖后穿上。不用看只听动静,她已经知道亭子间里只留自己一人了。
和沪上大多数囊中羞涩的市民家庭一样,宋家一家三代七口人租住在狭小的亭子间里。
亭子是用来赏景的,四面通风,自然不能住人。那什么是亭子间呢?这就是大上海独有的一景了。自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百年,华洋杂处,西风渐盛,上海人穿西装,吃番菜,说洋滨腔,用电灯电话,住联排的石库门房子。
如果住石库门的是一户人家,那亭子间就只是建在后屋灶坡间上的储藏室;从外侧看,建在底楼与二楼或二楼与三楼之间的亭子间,就像是立在正房后面的一个亭子,由此得名。不过,在寸土寸金的十里洋场,一套一上一下的石库门通常会被租给几户人家,租户们正好就以租住的部分互相称呼,比如宋诗家,邻居们的普遍叫法是亭子间宋家。
亭子间往下是做饭的灶坡间,往上则是晒台,下烤上晒,直可谓是冬寒夏热;面积的话,又大多只有十平米左右,方方正正的一小间,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只能在屋顶开个小天窗透气——下雨天开不了窗,屋里就憋闷得很。就这样,二房东张太太还总是涨租价,没法子,上海居大不易啊!
亭子间就这么大,家里的物件又摆得是满满当当,任何一个角落发出丁点大的声音,满屋子都能听到,所以宋诗只用听的就能知道屋里有没有人。
闹钟响的时候是早上十点,配米的时间则是十一点,时间很紧张,想到这里,宋诗立马翻身下床,拉线开灯、穿衣套鞋、梳头洗脸,一番动作后,感觉有了些精神头,身体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她才有空去照了照墙上的半身圆镜。
宋奶奶的俄罗斯族血统让宋家的儿女们都拥有秀丽的轮廓和白暂的肤色,生来就是美人坯子。做摄像师的姑父在一次酒醉后曾说过,吾妻殊丽,见之心悸;而宋诗和姐姐宋琴都肖似姑姑。
镜面由于呼吸的温度而生出的薄雾被宋诗随手抹去,一个少女出现在镜中。
少女有一张纤巧秀气的鹅蛋脸,在那不画而浓的弯弯柳眉下是一双清丽的杏核眼,线条秀丽的脸颊衬得鼻梁更为秀挺,微翘的俏皮鼻头和天然带着向上弧度的饱满菱唇则给了她甜美可亲的气质。可惜,熬夜后难消的疲倦让她的面色清白、眼眶发黑,深深的双眼皮浮肿起来,颧骨附近还有两抹不自然的红印——仔细看就会发现两颊上都是细微的脱皮。
宋诗用手指轻触那红印,触感粗糙似砂纸,一碰还火辣辣的犯疼,宋诗知道这是被寒风吹伤了,只能肉痛地找出一盒白玉霜。
装白玉霜的圆铁盒半个巴掌大小,盒面上印着周璇笑盈盈的半身像,打开来还有小半盒,宋诗挖出一坨细细涂在脸颊处,其它地方和双手还是用的贝壳油。一盒白玉霜的润肤防裂效果顶的上十盒贝壳油,当然价格也是十倍以上。宋诗把白玉霜放进手袋里,她只希望用完前能把脱皮治好。
几分钟后,宋诗正和脑后打结的头发丝较劲,就听到宋妈在楼下喊:“阿诗,起来没?时间到了,该起了!醒了就答应一声,我好下面疙瘩。”
“妈,知道了……你下吧,我马上下来!”
宋诗一边答应着,一边退后几步扫视镜中的自己:格子条纹的深蓝色棉旗袍,同色宽发箍,黑棉鞋。
恩,这次配米也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队,又在码头附近,人杂事多的,穿这样也算干净简朴,刚好。
想罢拿上手袋,宋诗准备下楼。一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风里还夹着水汽,真是又湿又冷。
“早晨肯定是下雨雪了……”她嘟咙着,连忙回身拿了条围巾,塞进了手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