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似道领兵从临安出发的那天是咸淳八年正月十六。临安城前来送行的官员、太学生、百姓,在道路两边排出去几里长。身为文人,贾似道坐轿。尽管轿帘低垂,看不到贾相公的尊容,送行者们看到大轿到了自己面前时还是不停的给贾似道贾相公以欢呼。
即便今年已经59岁,贾似道的听力还没衰老到听不清如此巨大欢呼声的程度。在大轿中坐着,贾似道的手轻轻抚摸衣领,仿佛想把那里的无形绞索撤下。名利就如甘美的毒药,在品尝之时怎么都不够,等药效发作之时才明白已经陷得太深。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贾似道现在不得不承认手里并不存在值得信赖的将领,承认让他走上权力顶峰的鄂州之战只是无法重现的过去。可贾似道之前并不是这么讲的,他的一切权力都在于他向别人暗示,只要贾似道愿意,可以随时再来一个鄂州之战。
现在外面欢呼的人当中有许多是支持贾似道的人,也有许多是反对贾似道的人。无论是支持者或者反对者,他们此时都在真心相信贾似道许下的诺言。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呼听在贾相公耳朵里,让他感觉仿佛有一根套在脖子的绞索,缓慢而不可避免的越收越紧。
贾相公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赵知拙夫妇的二儿子赵嘉礼就身在欢呼的人群中,不管老爹老妈怎么说,赵家二公子还是选择支持贾相公。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家爹妈居然在贾相公出兵之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离开临安。
高涨的群众心理感动的赵嘉礼热泪盈眶,和其他群众一样,赵嘉礼扯着喉咙喊道:“贾相公!万胜!贾相公!万胜!”
与二儿子赵嘉礼想的不同,赵知拙夫妇并没有因为错过这场出征仪式而有丝毫的遗憾。对于自家不听话的二儿子,夫妇两人并不想弄到太过于醒目。只要老两口能够先离开,以三儿子赵嘉仁留在临安的实力可以很轻松把年轻的二儿子一家弄走。
两人此次没带家具,只是把细软之物带上。从运河乘船到了嘉兴府,两人见到了长子赵嘉礼。赵嘉礼此时已经四十岁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副成年人的从容。一看到这么靠谱的儿子,赵知拙夫妇就觉得心里面安稳许多。
屋内没有外人,一家人坐定后,赵知拙直奔主题,“大郎,难倒你三弟认为此次必败么?”
大宋从建国到现在已经三百年,中间历经了无数战争,谈起战败倒是颇为正常。赵嘉信是赵嘉仁集团里面的重要干部,此时已经接到了机密情报。听老爹这么问,赵嘉信的表情颇为尴尬。
赵家三兄弟里面与老爹赵知拙最亲近的也许是老二赵嘉礼,不过能够和老爹深刻交流的则是老大赵嘉信。见长子这般表情,赵知拙爽快的说道:“大郎,有什么便讲。我和你娘能到这里,当然是信你的。”
赵嘉信接到赵嘉仁用飞鸽送来的命令内容是‘总撤退’。航海行会每年都会做些‘预案’,每年都会对预案的一部分或者全部做一个更新。总撤退不是让赵嘉信自行决定,而是得按照总撤退预案实施行动。
想起总撤退的内容,赵嘉仁语气沉重的答道:“爹,娘。三弟认为这次大概连临安都守不住。我们必须从岭南开始实施反攻。”
说这话的时候,赵嘉信不仅语气沉重,心情更加沉重。如果临安朝廷对贾似道的信任度有50%,航海行会对赵嘉仁的信任度大概得有150%。这是十几年来赵嘉仁通过自己的成功换到的。正因为如此,赵嘉信此时真心希望赵嘉仁的预料是错误的,赵嘉信真心临安朝廷能够再次击败蒙古军,至少也不要沦落到投降的地步。
赵嘉信是心情沉重,赵知拙干脆愤怒起来,他大声对着不在场的三儿子指责道:“胡闹!三郎就是胡闹!”
赵夫一直支持赵嘉仁的,或者说她一直认同赵嘉仁这个始终跟在她身边的儿子,此时她终于能把赵嘉仁的判断与赵嘉仁前去岭南那个流放地做官的行动给合理联系起来。屋里面两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并没有影响到赵夫人的心情,她问道:“大郎,你三弟要你把我们送回泉州,还是送到广州。”
要是知道自家老娘如此支持自己,赵嘉仁是应该很开心的。不过即便是不知道,身在广州的赵嘉仁心中也有喜忧。哪怕只有一半,喜悦还是喜悦。因为赵嘉仁无论怎么扪心自问,都觉得自己发自内心的热爱大宋,热爱中华文明。
在大宋,程朱理学,特别是朱熹弄出来的那套玩意被大概超过五成的学者认为是‘伪学’。在大宋,三纲五常并没有以等级名份教化社会的观点被称作“天理”,并没有成为禁锢人们言行的桎梏。
从崖山之后,中国文化一路下跌。朱熹的三纲五常立足于关系下的服从,其核心是‘从于正理’或无条件服从于上下关系。如违犯封建伦理纲常,即被视为“名教罪人”。这种说法扭曲了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之说。
元朝不搞科举却对儒家完成了奴化,明朝朱元璋这个没文化的家伙将朱熹这套理学定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然后正式确立了礼教杀人的时代。
礼教杀人的思想直到新中国建立才真正开始被各种社会运动摧毁,在那个据说无法无天到泥腿子们居于官僚之上的时代被连根拔起。因为在那个时代,有那么一个人通过运动,洗脑式的告知泥腿子们,劳动者才是国家的主人。
从那之后,虽然官僚体系还是希望维持上下级的绝对关系,希望维持从属的绝对关系。可人民听一个人洗脑式的说过,不要光埋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不然泥腿子们是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
当‘弟子规’‘孝经’‘乡贤’‘读经’突然间甚嚣尘上的时候,赵嘉仁周围的大部分人是非常反感的,因为这和大家几十年来受到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
如果大宋没有灭亡,也许中国就可以避开这个礼教杀人的过程,也许可以提早进入赵嘉仁熟悉的时代。
大宋有无数的问题,大宋有必败的理由,然而赵嘉仁知道自己愿意用尽一切去挽救大宋。在经过长久的思考后,赵嘉仁得出的结论是‘想救大宋,临安朝廷就必须覆灭’。
此时临安朝廷覆灭的进程无疑已经展开,赵嘉仁当然觉得欣喜,不过同时生出的另外一半情绪就是痛苦。五胡乱华,南宋覆灭,明朝灭亡,这三次都造成了太多人的死亡。都让中华元气大伤。即便赵嘉仁以后能够战胜蒙古,他也无法拯救太多人。那个总撤退计划已经是赵嘉仁能做到的极限了。
强行把那些于事无补的心情压制下去,赵嘉仁开始投身于工作当中。总撤退计划是基于棉务的基础之上,对那些大户,自然是进行劝说。也许是在新中国属于泥腿子阶层,赵嘉仁觉得大户们若是不听劝,最后在这次可怕的巨变中覆灭了,至少可以减少以后土地国有制的困难。真正需要运走的是穷人。
想安置穷人,除了要进行大规模疫苗接种之外,还得整理广南东路与交趾的土地,空出来给这些有可能南迁的人耕种居住。赵嘉仁现在能插手的只有嘉兴府、庆元府、苏州府,这三地人口众多,哪怕是能够运走两百万人,加上福建路与广南东路的人口,也能弄出大概十几万二十万军队。
有这样数量的军队,便可实施反攻。
正在工作中,侍从前来禀报,“太尉,又有贾相公的使者送来信。”
赵嘉仁头都不抬的说道:“知道了。”
贾似道很着急,到现在为止他每五天派一拨人给赵嘉仁发公文。公文内容自然是要求赵嘉仁放下手中一切的工作,迅速集结起所有兵力,赶到临安为贾相公作战。对这样的命令,赵嘉仁只是用一句‘知道了’来应对。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赵嘉仁不是没有给贾似道机会。如果贾似道真的能够以国家为重,强行把挽救襄阳的军事总指挥头衔塞给赵嘉仁,赵嘉仁也是会接下的。只要贾似道肯让出相位,赵嘉仁也会竭尽全力摧毁在襄阳的蒙古军军团。蒙古遭到那样沉重的打击之后,至少十年无力南下。赵嘉仁就会趁此机会走上另外一条内部改革的道路。
既然贾似道并没有这么选择,赵嘉仁也只能让贾似道继续沿着贾似道的轨道走下去。当然,赵嘉仁认为战局也未必会那么不利,如果贾似道还能够再给与蒙古人某一次重创的话,大概能够让战局僵持下去。
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贾似道自己的事情。与贾似道的合作让赵嘉仁获益良多,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曲终人散的当下,贾似道得为他自己负责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