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徔一屁股坐在榻上,连喝了几口凉茶,“这些日子我忙着秋闱之事,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出门。今天有位同窗给我下帖子,我想反正看书看累了,出去应酬一下也好。”
他抬头看着两个满脸迷惑的妇人,神神秘秘地道:“不想酒过三巡,人家就给我说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年两淮一带因为这场水涝,田地里不管长的什么庄稼都欠收。”
哼了哼,满脸的又羡又嫉妒,“……雨水停了之后,各种东西的物价都飞涨。咱们这里便罢了,听说湖广一带别的且不说,单论那精盐是一天一个价,前几天已经是一石粮食才可以换一斤盐。”
汪太太还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关窍,脑子转得极快的小汪氏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去年就听说咱们家的那位三少爷到处在收购额盐牌子,数额不论是大小全部都要。好多人都以为他在沙河老家揭不开锅了,那话头传出来别说有多难听。”
将将夏天,小汪氏身上穿着一件绣了事事如意纹的家常暗红绸衫,头上带着一只亮得晃眼的金凤钗,衬得整个人像刚成亲的小媳妇一样鲜亮。
她拿着帕子拭了一下嘴角沾染的瓜汁,小心地瞥了一眼婆婆,转过头又是一副打抱不平愤恨不已的样子。
“……老爷为着这件事还跟太太生分许多,这才特地把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划给了三爷。那边盐价大涨,岂不是说他手里的那些额盐已经赚翻了?”
顾徔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妇人见识,就看得到眼前这丁点小利,这些算得了什么?我在酒楼里听同窗说,咱家那位衡少爷比猴还精,把所有的银子都入了那家新盐场的股。”
言语间恨恨不平,“……你说这叫什么运道,怎么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顾徔坐在椅子上满脸的懊悔和羡慕,想起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别人眼中的讥讽和同情。
同茂堂顾家的这点破事儿路人皆知,谁都知道汪太太对三个儿子厚薄不均。就有好事者明目张胆地当堂戏问,说顾衡这个天生孤寡命的人,有没有好心带着他这个兄弟一路发财?
顾徔满脸沮丧,心头却有一股压不住的邪火不知道冲谁发。
“……去年一整年德裕祥都在关门熬盐,一两都没有往外卖,别人私底下都在说盐场管事儿的是个傻子。结果两淮被淹的消息一出,不知有多少傻子捧着现银等在那个管事儿的家门口,连晚饭都是叫了外头的席面!”
小汪氏听得一呆,想了半会儿后觉得有些不对头。
就站起身满脸疑惑地问道:“你别是听错了消息吧,沙河老宅那边总共才有多少银两,还能凑得起一份德裕祥的股子?更何况莱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盐场名为官办,实际上就是那些当官儿的钱篓子,怎会答应一个乡间小秀才掺股?”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当了二十年的莱州城主簿,她的见识自然比寻常妇人家要多些。
顾徔眼角瞟了一眼已经显现怒色的汪太太,“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但现在传得是满城风雨。我那位同窗的一位妻兄在县衙里当差,是马典史的一位副手。而马典史正是新任方县令跟前的红人,其消息肯定是真真的。”
顿了顿,“再说我算哪个牌面的人物,人家也不至于在我面前扯这个大谎。”
他语气微酸,就好像一直护在怀里的糕点忽然被别人偷尝了一口,心里怎么盘算都感觉吃亏了。
“……据那人说自打去年开始顾衡就在德裕祥任管事,账房那里每个月给他支一份工钱。他这个管事跟别人不一样,只管十天半个月得空去看一眼卤水和盐灶,别的一概不理会。”
汪太太听到这里额上青筋暴起颧骨绯红,已经是勃然大怒状,把炕桌上用碟盘装着的酥螺卷儿一把拂开,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我早早就说过那就是个灾星,这辈子是专门来找我寻仇要债的,将他放在沙河老宅自生自灭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你爹那个老糊涂非说我偏心眼,明说把生药铺子的出息单独给他划一份,暗地里还不知给他贴补了多少亏空?”
顾徔跺跺脚道:“娘你真该把家里的事儿总领起来,再不济也应该都多过问几回。若是再叫爹在外面胡乱花销,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来。这回我在酒楼里被那几个同窗一问三不知,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
小汪氏就不满地撇了一下嘴巴,低声埋怨道:“……能在德裕祥里掺股,肯定是爹在暗地里走的门路。要不然凭咱家那位三少爷眼高于顶的作派,谁会给他这份面子?”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的正确,心中不免十足酸涩,“爹他老人家要是把这把子力气好生使在我家二爷的身上,我家二爷也不至于出门喝个酒都还要找娘要银子。不就是看我家二爷接连两回落第,不待见我们一家子了……”
汪太太让这股暗火一拱,心头气一下子就窜起了三丈高,揪着帕子站起身道:“我要去问问那个老东西,作甚要把家里的银两尽数给了那个灾星?王神婆早就说过,若是他的运数起来的话,我们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都要去喝西北风。”
顾徔犹有不足,又怕老父老母胡乱扯皮,这股邪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襟儿出主意,“我那位同窗悄悄说,好像因为顾衡懂些盐场里面的机窍,这才能和别人一起入份子。德裕祥去年总共开了三十座盐灶眼儿,仅一年就产盐四十万余斤,这简直比得上两淮的那些大盐场了。”
说到这里,顾徔面上的艳羡变成了惊惧,“顾衡不过是在沙河老家上了几年学,后来又跟着西山精社的康先生读了几年四书五经,连制艺都勉强。何曾懂这些奇门遁术,要我说他别是让什么鬼怪附身了吧?”
将将进门的男人正好听了个话尾音,把手里盘顽的一把紫砂壶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掷了过来。
紫红色的瓷片四溅,顾朝山大怒道:“我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东西在里头挑弄是非,若是嫌弃我这个宅院小容不得你这个金尊菩萨,就趁早收拾铺盖卷儿给我滚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