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日晚上,赵佑真设宴欢送尉迟墨。虽然这次出访一波三折,但两国还是达成了很多共识,尤其是决定联手抵抗乌兰,这一成果让尉迟墨倍感欣慰,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回去也能跟父皇交差了。
梁翊站在赵佑真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宴会场的动静,以至于阿珍上场弹琵琶,他都没能仔细看。不过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偷瞄台上那个清丽的少女,他既为妹妹感到骄傲,也为她的失明痛心不已。
蔡赟不停地跟北齐的客人们推杯换盏,但是他依然留意着梁翊的一举一动,梁翊偷瞄阿珍的种种小动作,全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内心早已判定,梁翊必然跟金家旧人有联系,可他不会像张英那么冲动,他要将所有证据都攒着,攒到让梁翊毫无还手之力,再将实情和盘托出。
他又看向赵佑真,要掰倒梁翊,就要彻底击垮赵佑真对他的信任。他已经开始行动了,虽然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他等得起。他从兵部一个不起眼的主事,慢慢爬到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位置,他就是不怕等。他走得很慢,但走得很远,早已将拦路的人耗死在半路上。学会等待,并善于等待,这就是他为官的智慧。
晚宴一直持续到二更天才结束,梁翊将微醺的赵佑真送回天健宫,他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说是房间,不过是赵佑真寝宫旁边的南门房,每次当值的时候,指挥使就在门房里面做好记录,留意四周的动静。按理说是可以小憩一会儿的,不过梁翊办事谨慎,从来都不再值夜的时候睡觉,困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用凉水洗脸。所以,当值的护卫们可以轮换休息,他却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映花又在半夜来找他,给他带了他喜欢吃的甜点。在皇帝身边当差,吃不上饭、甚至喝不上水都是常事,也难怪梁翊一到京城就瘦了很多。难得映花这么体贴,深夜还给他送好吃的。
“大魔王,虽然我不想让你分心,可我还是得告诉你,常姑娘不见了。”映花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梁翊停住了手,问道:“你不是把她带回暖玉宫养伤了吗?皇宫戒备森严,她能跑到哪儿去?”
“实不相瞒,是那只鱼翅把她要走了。”映花低下头,歉疚地说:“大魔王,你会不会以为是我把她卖给鱼翅了?”
梁翊彻底惊呆了,他脑子根本转不过来,映花为难地说:“阿槑一时没看住她,她便溜出去了。我们正在到处找她,结果尉迟墨来找皇兄,说他身边正好少一个侍女,希望皇兄能把常姑娘赏赐给他。皇兄很痛快地答应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说清楚,总之,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
梁翊放下了手中的糕点,眉间皱成了一个疙瘩。映花见他不说话,疑心他在怪自己,便哭着说道:“我承认,如果她消失了的话,我会很开心,可我不是卑鄙的小人,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
梁翊轻轻捂住她的嘴,说道:“你别哭了,我相信你的,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会答应尉迟墨。反正明天下午我要送他们去边境,如果有机会,我会把她救出来的。”
映花含泪点了点头,自责不已。梁翊则心乱如麻,刚刚平复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短暂休息后,梁翊便护送尉迟墨踏上返回北齐的路。自从离开京城,尉迟墨就频繁地要求歇息。有时要住客栈,有时就在车上,他屏退所有人,却只留梁翊和几个心腹在身边。梁翊没想到,只要一休息,他就跟常玉娇寻欢作乐,二人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梁翊心中五味陈杂。
对男人而言,女人是不可或缺,也是不可侵犯的一种尊严,他知道尉迟墨是想借常玉娇来羞辱自己,以便激怒自己,再找借口加以惩罚。梁翊当然气愤,不过他沉得住气。
第二天夜里,梁翊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尉迟墨的房间里弄了点迷香,尉迟墨睡得像头死猪一样,再也无力折腾了。第三天,尉迟墨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头痛,只能躺在车里哼哼。常玉娇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偶尔走下马车,便冲远处的梁翊微微一笑,以示感激。梁翊不动神色,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尉迟墨娇生惯养,一有不适就下令停车,让梁翊焦急不已。自从他离开京城后,右眼就一直跳,心里莫名发慌,难道是谁出什么事了?这几天路途颠簸,又有要务在身,他根本没法休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做各种噩梦,吓得他再也不敢睡觉了。走过狭长险峻的长垣谷,再走三十里就是边境了,可他一点都不开心,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到了边境,交接完毕,常玉娇依然没有脱身的念头,也没有跟梁翊说过话。梁翊心里有很多谜团,可常玉娇并不想解释。她淡然而平静,仿佛这是她最好的归宿。梁翊为她的选择感到惋惜,就算任务结束了,他也开心不起来。此番离别,应是山长水阔,再不相见。他难过得要命,可常玉娇只是做了个万福,并没有伤感之色。
终于要分别了,尉迟墨梗着脖子说:“在你们虞国发生的种种,别以为本王都忘了,本王警告你……”
“殿下别老惦记我,还是多操心操心您自己吧!”梁翊眯着眼睛,用手一指,说道:“你看那边,不知道是不是来杀你的!”
尉迟墨半信半疑地回头看,结果什么都没有,又被梁翊骗了!他怒不可遏地扬起手来,想暴打梁翊一顿,梁翊却轻松躲开,笑着说:“殿下,我没有骗你,剩下的路途依旧漫长,您一路多保重!”
尉迟墨余怒未消,压根就没听梁翊的话,只是后悔为什么让梁翊来送他。队伍重新出发,梁翊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分别不到一刻钟,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烈马的嘶鸣声划破长空,马蹄溅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尉迟墨拉开窗帘,见到这幅景象,吓得赶紧把窗帘给放了下来,缩在一角不敢动弹。
外面已经厮杀起来,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尉迟墨更害怕了,他茫然地喊:“梁翊呢?快喊他来啊!”
常玉娇心里一酸,说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开虞国了,梁护卫没有跟过来啊!”
“不行!你快把他找来!难不成……难不成要看本王被乱刀砍死吗?”尉迟墨眼里满是绝望,像个孩子似的说:“你快去找他!我不想死!”
常玉娇无奈,只好假装下车去找梁翊,可偏偏一支箭插在了尉迟墨身边,吓得他一把拉住常玉娇,喝道:“你不准走!”
常玉娇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无奈道:“殿下到底要怎样?”
尉迟墨还没回答,一把刀明晃晃地伸进了车里,常玉娇也吓了一跳。外面的厮杀声已经弱了很多,不知是哪方占了上风。尉迟墨战战兢兢地拉开窗帘,只见他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大约剩下二十几个人,都围在马车旁边,跟蒙面人对峙。尉迟墨的视线固定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有他在,自己就能化险为夷了。他庆幸自己总算得救了,于是惊喜地大喊:“梁护卫,你可算来啦!”
“快躲回去!”
梁翊急切地大喊,可是已经晚了,一支箭结结实实地插在了尉迟墨的右眼上,他痛得大叫一声,随即在车里打起滚来。常玉娇吓得要命,将他抱在怀里,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梁翊无奈地想,没想到尉迟墨的下场竟然跟张英一样。
“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适可而止吧!”梁翊望着那群蒙面人,低沉地说。
蒙面人的首领有些犹豫,他避开梁翊的眼睛,只是高喊道:“尉迟墨,你乌兰爷爷在此,快出来送死!”
听到这声音,常玉娇浑身一颤,也不顾尉迟墨阻拦,匆匆掀开门帘。那些乌兰勇士刚要动手,却被首领喝住了。那首领蒙着面纱,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可即使这样,常玉娇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首领跳下马来,走到常玉娇面前,盯着她看了半天,那双大眼睛里隐藏着千言万语。常玉娇走近他,已是泪水涟涟,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
他欣喜地笑着,眼泪却在眼里打转,他冲常玉娇伸出手,说道:“姐,我指甲长了。”
荒野的烈风卷着漫天黄沙,烟尘弥漫中,仿佛斗转星移,回到了去年此时。
那时在达城县衙,她和他提心吊胆地等梁翊,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也为了紧急时刻了结自己的性命,她跟柳知县要了把剪刀,细心地给他剪指甲。
泪水轰然决堤,常玉娇握着贺玉衡的手,感慨万千:“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非要姐姐给你剪指甲?”
不到一年功夫,贺玉衡已经长大了许多,他再也不是那个瘦弱的乌兰小王爷了,现在的他人高马大,身体健壮,皮肤粗糙黝黑,眼神里透着一股狠劲儿。看得出来,他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多少生死,又变得多么强大。可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变成了那副温顺乖巧的模样,甜甜地喊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