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为了照顾为父,才入朝为官的。”楚王忽出声。
裴恕之略微吃惊,“此话怎讲。”
楚王道:“这些年酷吏横行,满天下搜罗反贼,我的兄弟们已经杀干净了,如今都追究到我的叔父们那几支皇亲头上了。为父还能在西北安耽度日,都靠你在朝中周旋的吧。”
裴恕之笑道:“那不至于,女皇对阿耶还是有些情分的。”
楚王讥诮一笑,没有说话。
他闭了闭眼,仿佛想通了什么,沉声道:“阿璟你记住,无论你想做什么,有阿耶在你后头呢!不必怕,去做你想做之事罢!”
“阿耶放心,我如今是河东裴氏子弟,为家族入朝为官是正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牵连裴家的。”
裴恕之说道,“定炉县太过荒僻,日日风霜逼人,对阿耶的腿不好。您还是回凉州城住吧,有陈王妃照顾您,我也能放心些。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必担心。”
楚王挤出笑容:“我原是怕凉州城人多嘴杂,才躲去定炉的。行,阿耶听你的。”
“阿耶要顾好身子。”裴恕之轻声道,“咱们父子总有光明正大团聚的那一日。”
楚王含泪:“定有那一日。”
望着爱子高大修长的身躯利落的一跃上马,身后两名侍卫跟随。
一阵马蹄刨动,风沙飞舞,三骑人马逐渐消失在路尽头。
楚王望了许久,覃总管催了好几次才肯转身。
*
一行人疾驰两日两夜,途中自有人接应换马,裴恕之三人终于在第三夜天亮前潜入益州以东的一座小城。顺安县是一座因为四方商旅汇集而新建的小城,城郭建造的粗粝高大,城内官吏也多为兼任,人手不足且建筑粗犷。
裴恕之披着宽大的斗篷,悄无声息的进入县城内一座大宅中。
屋内早有人在等他。
“少相总算来了!”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原本正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见了裴恕之方才松口气。
他徐徐行礼,“康老大的商队天亮就要启程,老夫唯恐少相赶不及呢。”
裴恕之甩脱斗篷,坐下自斟了一大杯凉水饮下,“……阿耶舍不得我,多耽搁了两日。先生请坐,康氏商队没有变故吧。”
中年文士坐下:“没有变故,行程照旧。只是原本同行的卢家老管事忽染重病,无法前来,只能托付老康照管他家小娘子,好生护送至东都了。”
裴恕之放下茶碗,双目如寒露流波,“这卢小娘子不会坏事吧。”西北大商贾家的千金,想来多半是骄纵活泛。若是无人管束,不知会否生事。
中年文士摸摸胡子:“我看那小娘子还算老实听话。少
相若不放心,不如叫她也病一场,明日走不了?”
裴恕之捏捏眉心,“算了,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此时先别动。看几日,若那小娘子易生事端,再出手不迟。”
连日奔波马上又要启程,中年文士赶紧叫人准备热水木桶,让裴恕之洗漱更衣。
他看裴恕之颀长的身躯在屏风后有点施展不开,颇觉歉意:“此地简陋,委屈少相了,连个服侍的婢女都没有。”
屏风后传来裴恕之的笑声,“这有什么,倒是委屈宋夫子替我捧衣执巾了。”
中年文士姓宋,他怀抱着一叠簇新衣袍,笨拙的一件件挂到屏风上,边说道:“老夫观少相虽有疲色,但神光明朗,看来这趟是圆满了。”
屏风后的水声停了一下,裴恕之道:“称不上圆满,不过解了我多年前的一个疑惑。”
老宋跟随裴恕之多年,自是清楚前后因果,于是感慨道:“唉,早些年《举告令》只在东都及周围一带推行,谁知人心趋利,于是泛及愈广,如今都把手伸到西北边地来了。不知此等恶令之下,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冤魂无助,”
木桶中热气氤氲,裴恕之凤目微阖,双臂展开搭在桶沿上:“在先生看来,这是血流成河的恶事;于是那群酷吏,却是升官发财的青云之路。”
耳边仿佛传来细碎的咯吱声,是蚁群在啃噬。
这些愈演愈烈的恶政,正缓慢腐朽着女皇的金汤。
“还是内贼难防。”老宋连连点头,片刻后他试探问道,“那李阿保……”
裴恕之:“都送走了。”
老宋捋胡须的手停顿一下:“‘都’送走了?”——他问的是一个人,得到的是一家人的答复。
裴恕之:“李阿保口口声声一时糊涂,实则筹划多时了。去年秋末他就试探出我与阿耶的关系,等到今年初春等到姓毛的才动手。”
老宋是一听就明白了:“王爷是凉州刺史,李阿保不敢在凉州境内声张,所以要找个懂行人引路去益州。此去路程不短,凉州又是边关重镇,他还得预先备好干粮,马车,过所,以及越关文书——处心积虑,也敢说是一时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