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晃头的功夫,那公子与侍卫们已跨过门槛进入厅堂,五人下脚时全都避开了躺在地上的他,甚至后面两名抬着火盆的侍卫,也丝毫没碰到他。
四侍卫手脚麻利,眨眼间关门关窗,拨旺火盆,拭净桌椅。
锦衣公子解下雪狐裘,独自端坐正上方,一枚紫玉金丝扣坠在雪白毛皮当中,放在桌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李阿保这时才看清这位公子毛皮之下的穿戴,月白金丝锦织里袍外罩着满绣花鸟的绯红纱衣,佩一条精致玉带,腰身纤细,宽肩舒展。
他脸白了,他知道眼前这位公子是谁了。
其中两名身形魁梧的侍卫抱拳退出,往门外一侧大步离去。
剩下两名侍卫上前,一个割断他身上绳索,一个拔出他口中布团,然后两边夹住胳膊将他拖到侧面一把大椅上坐好。
脸上有刀疤的退出,守在门外,只余一名相貌清秀的侍卫按刀立在锦衣公子身边。
公子神情温和:“既然都知道了,按规矩,跟了父王十几年的故旧我该叫一声‘叔父’。”
李阿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拜求:“不不,小人什么都不知道!您是裴家公子,裴家七公子,来凉州探望姑父楚王的!”
裴恕之微笑:“起来,跪着做什么,别伤了腿。”
李阿保哪敢起来,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裴恕之道:“你凤临二年投入阿耶帐中,阿耶见你骑射不俗又识文断字,提拔你当了偏将。可你气运不好,不是整队迷路,就是以偏师之力正面撞上敌军主帐——父王安排你出击时,没有偏颇吧。”
“没有没有,楚王殿下公允仁厚,怎会偏颇。”李阿保连声道,“是我自己背运,好几年都没立下什么像样的功劳。老天……不公啊!”
他嘴里说的谦卑,神情却忿忿不平。
裴恕之继续道:“凤临六年,你再次领军出击,这回你不但没立下功劳,还折损了一条腿,从此不能再骑射了。”
李阿保咬牙,一手抚着伤腿。
裴恕之:“你只能解甲归田,除了朝廷的抚恤,阿耶还另给了你三百贯钱,都是足贯的。当年上等粟米不过一百文一石,十五石左右可买一亩地。你若回乡买田,平日量入为出,足使后半辈子无忧。谁知你没有回乡,反而去了益州城里做买卖,短短两年,赔了个一干二净,还倒欠了几百贯,险些要典妻卖女。”
李阿保宛如见鬼,“公子您……什么都清楚。”
一旁的清秀侍卫别过脸去——当然清楚,因为那三百贯钱是他家公子出的!
当年的潦倒无能又被翻出来,李阿保满脸羞惭,“小人走投无路,只好回来寻楚王殿下救命。楚王仁慈,不但替小人还了债,还给了小人一份差事。楚王殿下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裴恕之:“感激涕零?你能文能武,阿耶却只叫你当个小小管事,心中就没不平?”
李阿保赶紧道:“若没有楚王相救,小的全家早就卖身为奴了。这些年来吃喝不愁,哪里会有不平。”
裴恕之:“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举告阿耶?”
冷不防听到这句,李阿保吓瘫在地上,“不敢不敢,小人怎么敢去举告楚王!小人不敢的,不敢的……”
裴恕之抚摸手上的青玉扳指,“事到如今,你不如把话说清楚。说清楚了,阿耶才能考虑饶恕你。算了,你若真要抵赖到底,就请覃伯来……”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李阿保听出希望,赶紧松口。
他咽咽唾沫,率先丢出同谋,“都怪那姓毛的,三年前跟我啰嗦什么《举告令》。他说,女皇早有敕令,无论良籍贱籍,白身官身,哪怕是重罪刑徒,只要大喊‘举告’,官府就得客客气气将人护送到都城,好吃好喝伺候着。若举告属实,马上赏银封官;若举告不实,也不会有任何处罚,发还原处就是。”
裴恕之望向梁宇许久:“然后你动了心思?”
李阿保噼里啪啦打了自己好几个巴掌,痛骂自己不是人,最后哭道:“是小人鬼迷心窍。小人见当年帐中同僚一个个都有权有钱,人前马后的威风,于是,于是……”
裴恕之:“这《举告令》听着不错,可你若告不倒阿耶,回来之后难道还能接着当楚王府的管事,以后岂非生计无着——你必有实证,说来听听。”
李阿保眼神闪烁。
裴恕之:“你最好一五一十的说来,但有半点隐瞒作假,覃伯定然乐意将你活着慢慢喂狗。就怕手脚都被啃完了,你却还死不了。”
李阿保瑟缩一下,心想楚王那么仁厚,生的儿子怎如此狠辣;又想他连多年前的粮价田价都清楚,恐怕什么都瞒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