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是农女出生,过了半辈子的苦日子,几个月前才知道当年被拉壮丁去打仗的丈夫其实没有死,竟然屡立战功成为了新朝的侯爷,她也因此成为了新朝的侯夫人。按说穷人乍富总会有些畏手畏脚的表现,太夫人却也没有。她一贯从容得很。
就见太夫人穿着家常的衣服,全身上下只佩戴了一样首饰,就是头发里的那根玉簪,耳朵上光秃秃的,手腕上也光秃秃的。不说别家府里的老夫人如何,光是跟在太夫人身边伺候的那位嬷嬷,因是从宫里出来的,很有几分体面,都戴着一对耳铛。
但太夫人说了,从来都是首饰去就和人,而不是人去就和首饰,她不爱戴那些零零碎碎的,那在自己家里就不用戴。难道她不戴,她就不是这府里的太夫人了?
之前还有下人因此在背地里嗤笑,说太夫人就如那狗肉上不得席面。说这话的人自然也在今日的这场整顿中被赶出去了。他哪里知道,太夫人确实不爱佩戴首饰,但真正的好东西,她用着也从容。要知道她头上固定头发用的那根簪子,是先侯爷跟着今皇打江山时搜罗到的好宝贝,据说是前朝某位丞相夫人的爱物,值了千金万金。
所以太夫人哪里是享不了富贵?她分明适应得很!
这会儿,太夫人见到詹权,不等他行礼,就道:“老二啊,你明个儿休沐,若无其他事,不如趁着这会儿城门还没关,速去城外一趟,在城外歇上一夜,明日一早把你娘……咳,把静华道人接回来。我自是明白静华道人的,她一心向道、不落俗流,这样很好。但很不必在城外吃苦啊。我已经叫人把她原先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偏房好生布置了下,就是一个小道场。日后道人在自家小道场里修行,自有她的逍遥。”
詹权下意识看向太夫人的眼睛,那眼睛里只有善意。
太夫人又道:“别人不知咱家里的事,咱自个儿还不知道么?当年战乱,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我以为先侯爷死在外头了,先侯爷也以为我死了,这才有了你娘。你娘明媒正娶进的詹府,陪着先侯爷吃了多少苦,又生下了老三。好不容易蒙受圣恩,新朝立了,咱终于过上好日子了,她哪能一点福都不享呢……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说得诚恳,詹权只觉得眼光一热。
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既是孝顺的,那么他不仅孝顺养父先侯爷,孝顺如今的养母太夫人,自然也孝顺自己亲娘。若真能把亲娘接回府里来,他心里是极愿意的。
生怕詹权心里还有别的顾虑,太夫人又道:“老二啊,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这做长辈的不妨再和你说些掏心掏肺的。”
詹权连忙摆出恭谨聆听的样子。
太夫人道:“若不是皇上圣明、恩及咱家,先侯爷一辈子都是乡野之中寂寂无名的一个小民。是,咱们现在是贵勋之家了,但和别的府里比,咱们除了皇上御赐的匾额,还有什么呢?有他们那样的底蕴吗?没有。有他们那样枝繁叶
茂的族人吗?也没有。甚至先侯爷去了,咱们还要守孝,原先属于侯爷的人脉也不一定都能维系住。”
詹权似要开口,太夫人却知道他要说什么,阻拦道:“你也不要说什么儿子无能之类的,我心里知道你是能干的。但偌大一个侯府不能光靠你一个人撑着,咱们每个人都要努力。我觉着啊,只有咱们全家人拧成一股绳,才能把这份家业守住,才能把家业一代代传下去。”安信侯府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主子,真没必要再搞什么内斗了。
太夫人十分语重心长:“我虽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家和万事兴。”
詹权本就从来没有看不起过养母,这会儿更是觉得养母说得字字珠玑。他郑重应道:“是!母亲的谆谆教导,儿子全都都记下了。”
太夫人与詹权说话时,近身伺候的只有那位不久前从宫中赐下的乌姓嬷嬷。乌嬷嬷养气功夫极好,静静地站在一旁,就似个隐形人。然而这隐形人并不真的隐形。不到一个时辰,太夫人与詹权之间的对话就出现在了宫里,摆在了皇上的案头上。
皇上作为开国皇帝,自有一番霸气。
“家和万事兴?说得好啊!”皇上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心念一转不知道想到了哪些人哪些事,眼中透露出些许不屑,“乡野老妇都明白的道理,有些人却……”
立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的大太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