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却是不能不。我不知在苏珩心中如何定义失去慕容安,这感情沉淀了二十三年,到底是愧疚多一点还是爱多一点?或者他毫无犹疑地让我为他织出这梦境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做一个了断?
通往幻境的模糊光晕出现在眼前,我抱着琴正要移步进去,君师父不知在何时出现,待反应过来时两人已落在一片焚火般的茂林,打量一圈,没记错的话,这正是方山的红叶林,白日生机勃勃,夜里枯死无声。
我欲开口询问,君师父却先一步出声:“真是巧,正赶上文侯派人接苏珩回昊城那日。”顿了顿,又道:“师父被抛弃的那一日。”顺着他的目光,果然看到远处的水潭旁立了两个武将打扮的男子。我回头道:“您跟着我做什么呀。”
问出这问题时已经猜到答案,但听他回答还是感到心惊,因在我心中君师父一向不是个好杀之人,他这辈子研究出的最毒的毒药,仇家吃了看上去好像已被顺利毒死但后来还是诈尸了……就是这样的君师父,此时却表情狠厉:“我说过,若是他今次仍是选择王位,我会让他死无葬身之所。”
华胥之境只能用虚妄困住逃不出心魔的人,此次却只是将过去重现,令苏珩再做一次选择,无所谓虚妄的美好幻境,若是苏珩选择王位,一切便与现实没什么不同,即便不带他离开,他也迟早会醒来,若想让他醒不来,只有在幻境中杀了他。
我想,君师父潜意识里可能还是觉得苏珩会选择王座。这就像我当初殉国,纵然如今这一具巳死之身产生种种不便,可若时光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从卫国的高墙上跳下去。
坐在出红叶林必经的一株老枫上等着苏珩,为了让他一眼看到,瑶琴就放在膝盖上,拨出叮叮咚咚的调子。马蹄声疾驰而至,到树前十丈远时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头看着我:“师父守在这里,是还有什么吩咐?”
我仔细打量他,从眼前的这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日后的悲痛,大约人都是这样,放弃图一时痛快,失去后始知珍惜。我抱着瑶琴撑着腮,看够了之后摇摇头:“我不是慕容安,不过苏珩,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
现实中反弹华胥调,幻境中事便能显现在尘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弹华胥调,尘世中事亦能在梦中展现。拨起最后一个音,被虬枝割碎的阳光里,今日后发生的事一件件铺开在半空中。
龙凤喜蜡燃出的明明烛光里,他新娶的夫人静静倚在床沿,而他眉头深锁坐在轩窗下,执起酒壶一盏接一盏地豪饮。
被加封为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烟花散尽,君师父抱着刚足月的苏誉出现在他面前:“她是魅,你也知道一只魅生育子嗣多么困难。她死了,这是你们的孩子,你好好照顾他吧。”还有被困在沥丘那一夜,妖冶的红蝶自她额间振翼而出,在他的怀中,她不在意地笑:“回去?回不去了。”
一曲华胥调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一刻,马上的苏珩紧紧锁着眉,眸子漆黑得可怕:“这是……什么?”握着马缰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我收起瑶琴来:“你觉得,这应该是什么?”
他抿着嘴唇牢牢盯住我。
我居高临下看他半晌,不晓得为什么就叹出一口气来:“你也猜到了对不对,这是真的,这些事已经发生了二十三年,你以为现在的所有真实,不过是我受人所托为你编织的幻梦,虽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对她已毫无意义,可那个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来一次你会选择什么……”
他额上浸出冷汗:“这太荒唐……”
我想了想,轻声道:“现在我告诉你,你可以重新选一次,若选择王座,就回到现实中继续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陈王,若选择慕容安……”
我顿了顿:“你再也回不了现实,但慕容安,她会在你们共同生活了两年的那座竹楼里等你,等着你和她一世长安。”
我骗了他,他若选择王座,藏在枫树后的君师父铁定一剑要了他的命。但选择不就是这样么,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贵。
二月春风扰人视线,眨眼的瞬间,那匹黑色骏马已嘶呜一声朝着林子深处扬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浅草被远远抛在身后。
我回头朝树后的君师父露出一个笑脸:“您猜猜看,他是去哪里了?”边说边挑起手指拨了两声琴弦,眨眼间已在慕容安的竹楼外。
作为一个没有呼吸的死人,最没有压力的就是做偷窥这件事,基本上不太可能被人发现,相比而言君师父就费力多了,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快隐蔽起来。
房中并未看到苏珩,透过启开的轩窗,发现慕容安静立在一座屏风前。本以为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许久,未见她移动哪怕一分。
我拿不准方才拨出的两个音是让我们快进到了什么时候,按理说应该是一盏茶之后,若苏珩是回来找慕容安,人也差不多该出现了,难道,他纵马飞奔却不是回来找她的?
我探寻地看向君师父,他根本无暇理我,目光全数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门嘎一声被推开,少年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扣上,我抚着胸口觉得一块大石头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动了动,却没有回头:“我是怎么说的?若是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不过半日你就忘了?”